连夜的细雨终于在清晨完全浸没于泥土,一扫连日的湿热,送来不属于夏日的丝丝清凉。
上了年纪的纱窗在晨风的侵袭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被凉风吹起的卷帘飘落在纯熙的脸上,又瞬间和着风声离去了。
纯熙轻轻睁开朦胧的睡眼,正看见孔安已穿戴整齐,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纯熙翻了个身,靠在枕头上,懒懒地问道:“哎,就这样走了?”
孔安在门边驻足,转回刚刚拧开的门锁,头也不回地问道:“哦,多少?”
“什么?”
“多少钱?”
纯熙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妓女吗?”
“不然呢?”孔安终于肯回头,他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低头问道,“要不,你付我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
纯熙的目光落在他那转瞬即逝的梨涡里,沉默了片刻,方坐起身来,郑重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再陪我一晚。”她的长发垂在胸前,香肩半露,薄薄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潮红。
“昨天晚上,我不太满意。”她说着,便伸出手来,孔安顺势被她拉回了床上。
“哪里不满意?”孔安的眼睛落在她的唇上,亲密的距离令他们鼻息相闻。
“没有开灯。”纯熙说。
“那你怎么不开?”孔安笑。
“不是坏了吗?”纯熙说着,又伸手去按床头桌上的台灯,依然没有反应。
昨天晚上他们回到这间旅店的时候,楼里便已经停电了。
纯熙仰着头,拉扯了一把电源线,气道:“什么鬼地方?还没来电!”
“晚上是不行了。”孔安拉过她的手臂,贴上她的唇,喃喃道,“那就现在吧。”
纯熙半张着眼睛,看他额前的碎发划过脸颊,他长长的睫毛半掩着一层薄薄的泪膜,潮湿泛光的眼睛倒映出她痴恋的影子。她说:“孔安,你跟我说句话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纯熙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呢喃道,“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几年前,他曾经以纯净的歌声在一众新人里脱颖而出,不凡的创作才华短暂地遮盖了他绝美的音色。但是当他所有的完美都随着岁月渐渐沉寂,留给纯熙的却仍有那份最初极具魅惑力的澄澈——那来自他清新怆然的外表,来自他为黑白琴键而生的手指,来自他被春泉沁润过的声线,流畅而丝滑,即便没有精美旋律的陪衬,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一声寒暄,都能够带给她绵长至深的眷恋。
但他并不常说话。纯熙不得不每次都这样请求他,她说:“你跟我说句话吧,说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孔安虽然不是个容易被掌控的人,但他不大会拒绝纯熙的要求。可是每次纯熙都会忘记他讲过什么话,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沉沉地铭刻在她的记忆里,缠绵地流淌在她的身体里,那是一种抽象的感觉,一种抽象的爱。
意乱情迷间,她扯着他的戒指问:“是谁送的?”
“女人。”孔安答。
纯熙痴痴地一笑,低声道:“我才不信。”
正午时分,孔安拉开了窗帘,说道:“我真的要走了。”
“几点的车?”纯熙问。
“三点。”
“是火车?”
“嗯,转去昆明的机场。”
纯熙从沙发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查询当天的车票。
“你干什么?”孔安问。
纯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下来,问道:“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
“你……”孔安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泛起一丝疏离的笑意,说道,“你要不要再想想?”
纯熙放下手机,怔怔地看着孔安,眼神里透出一丝懵懂。这样的目光是她从未有过的。
孔安同样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纯熙:“你清醒一下,再想一想,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纯熙的眼神暗淡下来。
孔安接着说道:“今天,只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只有三天。这样的三天,在你的旅途中,应该有很多。”
“也许不是呢。”纯熙淡淡地说道。她笑了笑,她知道她这样的行为只能令对方产生这样的想法,换作任何人都是如此,但她并不想解释什么,毕竟她也不大理解自己这三天的行为。她起身披上衣服,亲自为他开门,不到三步的距离,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疏离而戏谑的微笑,“请吧。”
孔安因她骤然的转变激起一霎的失落,但终究也只是一霎,他便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他们笑着道别,好像是一对初见便要分离的陌生朋友。
孔安下楼的时候,晴了半日的天空又飘起了雨。
纯熙没有往楼下看一眼,反倒是随手关上了窗,打开电脑,继续搁置了两天的工作。
逐渐转阴的天气,不断分散着纯熙的注意力,令她无法投入到晦涩单调的工作中去。频繁的简繁切换,资料检索,钩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套住了她焦躁纷杂的思绪。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
一辆开往广西的列车发车以后,车站拥挤的洗手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冰凉的水流里,孔安忽然发现空落落的手指上少了些什么。在旅店收拾东西时被摄影师叫去抬设备,这使他并未来得及细细检查自己的行李及随身物品。但是那个时候,戒指还在手上吗?
孔安飞快地跑回候车厅,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翻找了一遍,连装摄影器材的包裹也没有放过,却依然一无所获。
“怎么了?”摄影师显然被他的急躁吓到。
“你见到我的戒指了吗?”孔安问,“刚才,退房的时候,我去帮你抬设备,我手上有戒指吗?”
“啊?我没注意啊!”摄影师仔细回忆了一番,并没什么印象,“但是退房的时候我都检查过了,没落什么东西。”
孔安拉上行李包的拉链,果断地说道:“你跟导演他们说一下,我得回去一趟。”
“这么重要吗?就剩一个小时了。”摄影师不解。
“要是我赶不回来,拜托你先把我的东西带上车。”孔安说,“我会尽快跟你们会和的。”
“喂,孔安!”摄影师望着他向站口奔跑的身影喊道,“你故意的吧!这么多东西很重的!”
他走得匆忙,连伞也没有带,一路冒雨跑回了古街的旅店。清凉的雨滴洒在身上,浇灭了发现戒指遗失时那一霎的焦躁。
纯熙听见敲门声时,刚刚打下文档第79页的最后一行注释。她合上电脑,起身开门,迎面扑来一阵雨水的气息。
纯熙看着孔安鼻尖划过的雨珠,轻声一笑,好像方才被文言文炙烤的焦虑和不适都被这一瞬的凉意驱散了。
“我的戒指呢?”孔安问。
“我怎么知道?”纯熙说。
“还给我。”孔安说。
“什么意思?”纯熙的声音冷下来,但脸上的笑意未褪,“你以为是我拿了你的戒指吗?”
“也许是我丢在这儿了。”孔安说,“我可以进去找一下吗?”
纯熙倚在门前,静静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才正式拉开了门,示意他进来。
纯熙的房间很空旷,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没有任何杂物,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孔安翻过了抽屉、床缝、柜门等任何可能的死角,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纯熙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语不发。
门没有关,长廊里窜过的冷风涌入房中,吹起了玻璃窗前安静了许久的卷帘,坐在狭窄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露出了绿色而坚韧的身姿。
孔安的手指经过密密麻麻的绿刺,终于触碰到那稀松泥土边缘的一枚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这枚钻戒,就像是找回了失落多年的爱,再也不愿失去,从此永远地珍藏于心灵深处。
纯熙默默地看着孔安走来,她拿起门后衣架上的一把伞,递到他的面前,问道:“还赶得上车吗?”
孔安答非所问:“对不起。”
纯熙同样没有接着他的话回答,她看了一眼手机,说道:“两点五十分了,来不及了。”
“嗯。”孔安简短地应了声,接过她的伞,说道,“谢谢。”
“你如果要赶今晚的飞机,只能坐大巴了。”纯熙说,“你知道车站在哪吗?”
“不知道。”孔安说。
“那个车站很旧了,人流量少,地图上搜不到。”纯熙主动提出来,“虽然我不是有意,但你的戒指毕竟是落在了我这儿。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送你一程吧。”
她还记得他说过,这只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这样的三天,在她的旅途中有很多。
纯熙很想说,这样的三天并没有很多。这三天,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但她并没有这么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孔安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会明白这三天对于她的意义,是多么的不可替代。
汽车站与火车站相隔不远,但因为地势变化的缘故,抵达老汽车站需要经过一段山路,阴雨天气下,路程便显得有些漫长艰辛。
汽车的频次要比火车多一些,末班车在六点钟,时间还算充裕。
“雨好像有点大了,你回去吧。”孔安说。
纯熙手中的伞擦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没关系,就快到了。”
连绵不绝的小雨使狭窄的山路变得泥泞,不长的路程因处处淤积的水洼增添了一丝肃杀。
不过,比泥泞山路更漫长的,是行人聚集在车站的等待。
从四点到五点,五点到六点,迟迟未有一辆车发出。
终于,在末班车发车时间的前十分钟,车站响起了“因天气原因取消车次”的广播。
一时间,狭窄的车站里骚动起来。
因为是夏季,六点钟的天空尚未转暗,层层的阴霾遮挡了往日如酒的夕阳。
纯熙伸出手来,触摸屋檐外骤然转急的大雨,“看来,今天你是走不了了。”
孔安没有说话。
纯熙转过头来看他,笑道:“很失望吗?”
“没什么。”孔安笑道,“只是想起来后面自己买票不能报销,心里难免惆怅。”
“你就这么缺钱吗?”纯熙笑,“不如我给你报销?”
孔安笑着,如雾的眼睛里渗出暗淡的光,“我缺的东西有很多,不只是钱。”
一声惊雷过后,天色转暗,沁着花香的小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朦胧的水帘外大雨倾盆。
积水已漫过膝盖,大半行人已开始寻求自救,手牵着手保持平衡,蹚过深深的积水。
冷风愈演愈烈,闪电划过上空,为夜幕绣上了一丝凛冽。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缺爱吗?”纯熙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雷声轰轰中,一切疑问都归于平淡。
你缺爱吗?我很缺。我想要有一个人来爱我,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不只是物质上的爱,还有精神上的爱。他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他能够宽恕我的痛苦,忍让我的孤独;他能够在这骤生的黑暗里紧紧地拥抱住我的影子。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爱,还有那苦苦压抑着她的涌动人潮,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里化作零星的蝼蚁,顷刻间卷入漫山的泥沙俱下中。
这场风雨,令纯熙回到许多年前的梦境里,她站在白色仪器间,为母亲瑟缩的生命献上最后一束花,然后铲平了坟前的碎土,再也不愿回头。
阴暗的天空里不见一丝祥云,日光仍然缺席,黎明尚且漫长。
纯熙在从连绵不绝的寒意中醒来,睁开眼睛之前,已发觉那阵阵冰凉来自背部。
她支撑起僵硬的身体,从坚硬的石头上坐起身来,大雨已经褪去,但积水仍然淹没在膝盖上方。
“你没事吧。”孔安盯着纯熙,露出难得关切的眼光。
他们相依为命在同一块巨石和大树的夹缝,在这场山洪中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地基。
“没事,我身体很好。”纯熙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她有这个自信。
“你的头……”孔安欲言又止,“你刚才被冲走的时候撞到了树,你还记得吗?”
“嗯?”纯熙看起来没什么印象,她看了一眼倚在石块边的那棵树,问道,“是这棵树吗?”她顺着孔安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在鼻下轻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间,她这才发觉额头上的潮湿不是只有雨水。
天色很暗,无星无月,连血色的嫣红都要通过气味辨识。
纯熙望着黑暗中手掌的轮廓,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起身往水里走去。
孔安不明所以,问道:“你干什么?”
“我的电脑还在旅馆。”纯熙边走边说。该死,今天中午新写的十页没有备份。纯熙想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孔安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向纯熙,抓住她的肩膀:“天还没亮,你这样走很危险的。”
凌晨暂歇的泥水包裹着他们腰部以下的身体,渗着彻骨的冰凉。
“关你什么事。”纯熙头也不回地说。
孔安一愣,放下手,笑道:“你真的很善变。”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从纯熙的头顶浇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对不起,我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声音很低,瞬间湮没在流逝的夜风里。
孔安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也为方才那句话表达歉意,“对不起,你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这令她回忆起她将要面临的一个现实,在这短暂的旅途中,她几乎已经忘记。而这个现实正在渐渐地拉着她从这三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如刀绞,她回过头去,望向孔安,强挤出一抹微笑,哪怕这点清淡的笑容在这漆黑的夜晚里不可明见,“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好像忘记了,那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在孔安眼里,纯熙有些语无伦次。她好像压抑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想要倾吐,又瞻前顾后。但以目前的立场,他并没有资格去刨根问底。
纯熙的手指缠绕在潮湿的裙角上,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少了些什么,“你看见我的包了吗?”她问。
“没有,可能冲走了。”孔安说。
“我的手机在里面。”纯熙说。她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没有丝毫遗失了这一现代人随身品的焦灼,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好像是从放弃了寻找电脑开始,她就对这些与社会勾连的种种枷锁淡漠了。她甚至有一丝欣喜,尽管这份欣喜没有在她的脸上、肢体上有任何的表露。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他们听见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曾靠近,连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在反反复复中归于沉寂。当天色泛白之际,那些似梦一般的救援声也随着死去的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幸,水位已随着暴雨的停滞降至脚踝,崎岖的山路堆满了化不去的泥泞,这使得在这场不大不小的自然灾害中幸存的自救者举步维艰。
失去了手机定位,两个外来游客很难在这片刚刚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土地上辨明来时的方向。
“你的手机呢?”纯熙问。
孔安拿出手机,递给纯熙看,“开不了机了。”
纯熙看着那已经碎得面目全非的屏幕和残留着泥水的电源接口,顿感无望。
“你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纯熙说。
“是吗?”孔安笑笑,“那是因为我没什么牵挂。”
“没有牵挂?”纯熙有些诧异,“一般只有……”
“只有孤儿会这么说。”孔安替她说出这听来有些不礼貌的句子,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是个孤儿。”
似乎是有些累了,纯熙走到一处从泥泞里突出的大石头上坐下,盘起腿,按了按被凉鞋带磨破的脚背,她说:“我也是个孤儿。”
纯熙回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孔安,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纯真的微笑,“我不是安慰你,我真的是孤儿,最起码,名义上这样。”
孔安走过来,在石头的另一侧坐下,与她背靠背,问道:“名义上,是你的父母不肯认你吗?”
“倒也不是。”纯熙说,“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把我推给了病重的姑姑。现在,姑姑也死了,所以,我就是个名义上的孤儿了。”
直接用“死了”来形容过世的亲人,在中国这个有着尊老敬老传统的社会语境下并不多见。不只是这个不够尊重的用词,还有她语气里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蔑,都证明了她此前待人接物时的冷漠凉薄是与生俱来。
“你好像,很恨你的母亲?”孔安问。
“是。”纯熙点点头,“她懦弱、无能,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令人憎恶的伪善。”
她站起身来,望着雨后依旧凄然的晴空,感受着微风夹带的丝丝潮湿的朝露,说道:“我小时候,住在漏雨的房子里,雨季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就像现在这样,头发、枕头、被子都是湿的。但我的妈妈依然保持怯懦,她坚持容忍着一切本不应属于我们的苦难,只为了成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的体面。”
纯熙说到此处,眼角闪过一丝湿润,不知是那风中朝露的垂怜,还是她一贯淡漠的情感里的一丝波澜。
那天,纯熙说了很多,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如果孔安算陌生人的话。
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省级剧团的舞蹈首席,在某次峰会的开幕表演上遇见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富商,她在富商的鲜花攻势与甜言蜜语中沦陷,意外怀孕后才发现富商已有家室。
富商对母亲说:“我很爱你,但很抱歉,我不能娶你。”然后留下了一笔打胎的钱,扬长而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母亲收下了这笔钱,人到了医院,却终也没能狠下心,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纯熙说,那个富商叫作周怀光,他是个感情骗子,他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爱情是神圣的,婚姻是世俗的;爱情是纯粹的,婚姻是功利的。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不能娶她。
纯熙的母亲,那个懦弱而无能的女人,相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从此真的再也没有去找他。
母亲给纯熙的爱,就像一袋含着玻璃的面包渣,每吃一口,都要小心被玻璃碎屑扎破喉咙。物质的贫瘠足以湮没所有精神的富足,没有物质的爱有如一盘碎了的鸡蛋壳,空有鸡蛋的香味却尝不到一点果腹的蛋黄,只能反复咀嚼着硌牙的硬壳。
意外怀孕和未婚生女足以摧毁一个舞蹈演员的事业。生育对身材的影响使母亲丧失了首席的地位,产后急速的复工又使她患上了许多慢性疾病,疾病导致的身体衰弱又渐渐摧毁了她的舞蹈生命,直到纯熙八岁的那一年,母亲再也不能上台。
漏雨的房子、破旧的衣服、清汤寡水的一日两餐,是母亲对那个男人伟大爱情的成全,也是母亲带给纯熙恶魔一样的关爱。
十一岁那年,纯熙从母亲珍藏的相册里找出她与周怀光唯一的合照,指着上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问她:“你怎么不去找他?”
母亲摇摇头,她很虚弱,说话都变得艰难,“不要去找他,他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
“那你什么?我又是什么?”纯熙问。
母亲答不出来,只是不断向她重复:“不要去找他,不要去找他……”
两年后,母亲病死在了一家小诊所里。纯熙拜托房东帮忙埋了母亲,并向那个吝啬的女人借了一百块钱,她拿出母亲与周怀光的合照,告诉房东:“你知道他是谁吗?周怀光,全国有名的地产商,他是我爸爸。你借我钱让我去北京找他,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房东回家打开新换的液晶电脑,查询这个名字,果真在当年全国富豪榜上找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物,她惊得合不上嘴,只叹平日小瞧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就算是婚外情、私生女,在这样的大富商手里,总也能敲上一笔。房东于是大方地借了纯熙五百元,告诉她,去北京路远,买个卧铺舒服点。
纯熙说了声谢谢,然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再也没有回来。
纯熙的童年与对母亲的憎恨融为一体。
她带着对母亲的恨找到了周怀光的公司。一个大雨天,她站在公司侧门的台阶上与周怀光谈判,她说:“要么给我一百万,要么认我当女儿。”
纯熙的个子很高,十三岁的年纪,就能够平视一个不算高大的成年男人。
周怀光冷哼一声,“我根本不认识你,小小年纪,受了谁的指使,做这种敲诈勒索的勾当,赶快回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会报警?我也会。”纯熙拿出了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一台旧手机,笑道,“我不仅会报警,我还会找记者,我会让全北京,不,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
周怀光没想到那个软弱可欺的女人竟能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在身后大厅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妥协。但是,当诡计多端的纯熙遇上了同样诡计多端的周怀光,谁胜谁负仍未揭晓。
周怀光把纯熙带到了一间VIP病房,他指着病床上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女人说道:“以后,她就是你的母亲。”
纯熙没有得到一百万,只得到了周怀光外甥女的身份。
周怀光把未婚生女的帽子安在了行将就木的妹妹头上。纯熙再次得到了一个病弱的母亲,她从来没和这个母亲说一句话,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一生未婚的自己竟无端多出了一个女儿。周怀光的名声丝毫未损,反倒多了一个收养亲妹私生女的善名。
纯熙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周家。她低眉顺眼,享受着外来客的尊贵待遇,与那个被母亲成全了一生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保持着近亲之间的友爱和谐。
中午的时候,天气终于回暖,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纯熙恢复干燥的头发上,衬托出她一张戏谑的笑脸,“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坏?”
孔安听罢,忍不住笑起来,他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回头笑道:“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孔安笑的时候,左脸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他逆着阳光向她走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我找到回去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