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子嶙在一旁看完这二十鞭,无法直视沈珩那背上血淋淋的伤势,大步过来搀他起身,在沈珩脱力的情况下,一大男人还是挺沉的。
“还撑得住吗?”他担忧地问。
沈珩点点头,尤子嶙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殿内走去,人是一进宫便先罚的,皇帝的面未见,受完了罚还不能回去。
孝帝睨着赤身跪地的右丞相,忍着剧烈的疼痛,依旧在自己面前跪得挺直,冷声道:“知道朕为何罚你吗?”
沈珩回道:“回陛下,臣知道,陛下是在救臣。”
孝帝威严,冷笑出声:“你倒拎得清。是,朕不一马当先责罚了你,明日弹劾你的奏折将会堆成山!到时朕是废了你,还是保你啊!”
沈珩:“臣谢陛下救命之恩。”
孝帝又斥道:“希望你是真的谢朕才好,不要心生怨怼。”
“臣不敢,陛下让臣去做的事,臣没完成反而闹出了事,是臣教弟无方,怎么都该罚!”
看着沈珩这模样,孝帝露出对人才不舍地叹息,“你能自省便好,既然与单家结亲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就做好了它,别再出把柄了,尤侯送人回去吧!”
沈珩与尤子嶙双双告退。
孝帝一拍案面,观此局势,心情十分复杂。
郭皇后从偏殿出来,奉上了茶点,规劝道:“陛下,这又是鞭子又是罚俸,罚过便好了,明日不会再有大臣上奏了。”
孝帝苦笑,拍了拍胸口,只觉得里头日日闷得紧,没一刻舒坦。
叹道:“这皇帝不好当啊,想当初做晋王时,与那么多皇家子弟暗中争来斗去,但至少还能喘口气。现在如愿做了皇帝,每天有批不完的奏折,不是提防后宫那位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太后,就是担心边境不安,还得盯着朝堂里一群背后藏刀的老狐狸,早知道我不接这大统了,当个逍遥王爷,和你游山玩水多好。”
“陛下又说笑了。”郭皇后替他捏肩,“不过以前的日子臣妾也觉得惬意,臣妾还记得沈珩大概是十六岁时便跟了咱们的,一眨眼过去近七年了呢。”
“那小子跟咱们的时候还未中榜,一路看他铁血手段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我料想过他会被萧氏迷得做错事,却是出乎意料的,栽兄弟手上。”
“陛下您这话说的,我见过那萧氏,并不是红颜祸水。而沈珩到底不是冷血的,只要是个人,在世上便会有羁绊,至于他兄弟糊涂,那就是他兄弟对不起他,忠孝节义,沈珩做了他该做的,无愧于心了。”
孝帝颔首赞同,可就觉得不是滋味,那个叫沈崎的该庆幸,若不是沈珩的至亲,他会下命令秘密做掉,省得祸害了他的得力干将。
沈珩的兄弟不成事,妻子的作为倒是颠覆了外界传言。
“…听说萧氏一个小妇人今日独自面对单太尉,扭转了沈家全责的局面啊,就算今日沈珩不去,她也能揽下大局来这沈珩娶个了不得了的人,皇后啊,她毕竟姓萧,朕还是不放心,你日后多注意下她,若是有不妥的,朕就不得不拆了她与沈珩了。”
沈珩是左膀右臂,岂能一再出事,故而孝帝谨慎起来。儿女私情在大局前面,不值一提。
青杨驾着马车驶去了镇远侯府。
尤子嶙一入家门,便让管家去请郎中,小厮们打水来。
青杨盯着主子血肉模糊的背,也不知道往哪下手清理,好不容易熬到郎中来了,紧张慌乱了半个时辰才把伤口处理好。
沈珩趴在榻上,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低声对青杨说:“我的衣袍…叠好了,不许沾血…”
青杨会意,赶紧拿过丢去一旁的衣袍,仔细检查没有问题后叠了尤子嶙瞅了几眼,并不像名贵的料子,问道:“怎么,挨顿鞭子都不能脏了衣服,你竟讲究成这个样子了?
“侯爷,这是我家夫人给主子做的,所以不能脏!”青杨回道。
尤子嶙一听,牙都要酸掉了。
“沈老弟,你这模样回去估计弟媳会哭瞎眼,就在我这老实住几日吧。”
沈珩会来镇远侯府为的就是不让萧羡鱼担心,“嗯青杨去禀了夫人,就说我在宫里忙几日,你回来时将聘礼单子带过来,我瞧一眼便可。”
青杨应下,犹豫是不是守在榻边照顾,主子并不喜女使近身,却细心发现尤侯的院子没有一个丫鬟婆子,走动的全是小厮,于是没有顾虑就回相府去了。
这时就又一个小厮抱了一堆画轴进来,苦着脸:“侯爷,这是尤府那边送过来的,要您赶紧看了挑一个。”
沈珩喝了药,又敷了药,渐渐镇痛,本是要小憩一会儿,看见那画轴,就说:“你家长辈还没打消干涉你婚事的念头。”
尤子嶙把小厮赶出去,并把门关上,无奈道:“我倒想与你一般强硬,叫他们别管,可是我情况和你不一样…”
沈珩抬头,深深凝视尤子嶙,启唇问了一句石破惊天的问题。
“子嶙,我一直没问你,你多年不娶是因为尤棠吧,可你们是亲兄妹,绝无可能,你身为重臣,婚事日后不是长辈就是官家会管,你还能逃避多久?”
第一百零四章 兄妹禁忌
沈珩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尤子嶙僵住了身体,神色全垮。
像是一个致命的秘密被揭开了。
随后,整个人又松懈下来…幸好知道的人是沈珩。
“你…居然知道你怎么那么神,这都能知道?”不禁咋舌他暗桩消息的厉害。
沈珩暗叹,将萧羡鱼在三清观撞见他们私会的事告知,尤子嶙这才收回惊愕,原来是误打误撞的。
不过后面的情况确实是沈珩派人收集了消息,才得知这惊天内情。
尤子嶙未封侯前,乃从三品德归将军的独子。德归将军纳了好几个妾室,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愣是一个庶出的都没有。
德归将军明明正值壮年,也与正室育有一子,身子肯定没问题,要说妾室身子不行,也不能是全部都不行。
于是渐渐地,该明白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而尤棠,却是个美丽青涩的阴差阳错。
尤子嶙已完全没有素日中的浑样儿,刚毅的面目覆了一层浓浓的忧愁,连眉上的短疤都狰狞了些,像重新裂开的伤口那般刺眼,缓缓给沈珩讲了自己的从前。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在一个大雪夜里抱回一个女婴,说是救命之恩的申姓战友留下的遗孤,交给了我祖母抚养,取名阿棠,全家上下以嫡女之礼相待,平平安安长大…”
岁月悠悠,在偌大的尤家,阿棠是唯一的玩伴,她因知晓自己外姓身份,软弱乖巧,懂得进退。
两人的感情是稀里糊涂,不知不觉中萌芽的。
就在他长大后,母亲给他安排了通房,自有了男女情事以后,他见着阿棠的心思愈发奇怪和强烈,也发现阿棠开始会躲自己。
每次故意堵人,她的脸都红成深深的胭脂色儿,就这么你躲我追的,到了阿棠及笄,祖母开始为她寻一门好婚事。
他双目垂下,正坐桌前,双肩却颓着,“沈珩,你与那萧氏是青梅竹马,我与阿棠何尝不是,可阿棠越长大,模样与我越有点相似,家中早已风言风语了,我却没在意.…后来我在她及笄后向父母表明要娶她,母亲却沉着脸,父亲直接大怒,祖母才告诉我,阿棠是父亲瞒着我母亲的外室所生哈哈哈哈!”
尤子嶙脑海里回想起那一刻,他与尤棠明明站在一起,却惊骇到不敢看对方一眼,刹那间出现了一个无形且巨大的深渊阻隔了彼此,永无转圜。
尤子嶙忽然笑了起来,眼底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恨意横流,“沈珩,明明我喜欢她、决定非她不娶的时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足足陪了她十五年,老天却在我即将以为能有个好结果的时候,告诉我他是我亲妹妹!”
随后眼睁睁看着家里给她挑选夫家,一个又一个地相看,而他只能远远望着,每回经过她的院子,也只能偷偷停留在外头,听一听她有无同丫鬟们嬉戏。
可派去她身边的丫鬟却回报说尤棠郁郁寡欢,知道已经要定下亲事后,高烧数日。
他旋即跑去与父母大吵一架,然后把那家定亲的打了一顿,将事情闹出了大动静。
亲事作罢,一个得病,一个被罚,尤家人都知道了阿棠不姓申,姓尤,不过是外室之女,他们之间的辛秘,除了祖父母、父母,与近身的奴仆,再没有人知道。
最终尤棠找了个借口,选择孤身入道观,青灯陋室修行,说是想放下这段孽缘,可是所有人能放下,他们两个都放不下。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至沈珩榻边,认真说道:“你为了那萧氏付出多少才有今日夫妻名分,你自己明明那么执着,那你就该懂我的,这辈子我谁都不要,我只要阿棠,任谁来逼都没有用!”
“尤家现在奈何不了你,若是官家下旨呢,你要抗旨么!”沈珩沉声问他。
quot;”尤子嶙哑口。
“尤子嶙,我宁愿你看上一个青楼之女,甚至是敌方的眼线,也不能是自己的妹妹!血缘是天堑,若你因此出事,便是死局,要我怎么帮你!”
沈珩一激动,牵扯了伤口,汗立刻流下,但心里更急这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兄妹禁忌暴露,不管是哪个阵营,整个朝堂的弹劾会汹涌群起,因为他们踩的是人伦纲纪的底线!
尤子嶙抹了把脸,摆摆手:“别帮我,瞧着你家也不太平,顾好自己吧”
说没说完,门猛地被推开,有人斥道:“尤侯说得对,相爷还是顾好自己吧,比起尤侯还没发生的事,你自己倒是先吃了一顿鞭子,还不回家!”
门外脆生生的声音让沈珩皱起眉头,想遮掩已经来不及,萧羡鱼已经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青杨。
那白皙宽厚的背皮开肉绽的一幕冲进眼里,萧羡鱼脚跟一软,险些站不住,那双好看的眼眸红通通的,碍于外人在场,忍着没敢失态。
“多谢尤侯照顾我家相爷。”她先向尤子嶙道谢,然后又说道:“我一会儿就接人回去,不敢再给你添麻烦了。”
尤子嶙心情不佳,回了礼,想一个人去静一静。
走之前暗地里看了看沈珩,却见他埋着头的样子,暗说这天上下刀子都面不改色的沈大相爷也有怕的一天。
尤子嶙走后,沈珩又怒又冷地瞪青杨,吓得青杨当即跪下,“主子”
“相爷不用责怪青杨,他回家去收拾你的衣物,还骗我说你公务繁忙,要离家好几日。”萧羡鱼对秀月与青杨摆摆手,“quot;去,守着门口。
二人立马退出,关门。
萧羡鱼走近,沈珩已经坐起身,抬高手臂穿了亵衣,她想脱下来看伤,他却握住那纤细的手,神色柔和,要不是那一额门的细汗,和略显苍白的唇色,他如今的模样和午睡后刚起没什么两样。
散落的一缕刘海稀疏,长度正好落在沈珩细长的睫毛上,只要一眨眼,它便随之微微动弹,他沉默,连目光都没投过来…要换作旁人早看痴了,可惜萧羡鱼有气要发作,美色且不入眼,倒觉得这神态,肚子里肯定在转什么心思。
沈珩这是.心虚了么。
还是绞尽脑汁怎么同她解释。
第一百零五章 闹气
萧羡鱼撩起裙摆,在他身边坐下,抽了抽鼻子,有哭意。
“沈珩,自我们成婚都过半年了,我以为我们就算有芥蒂和遗憾,至少你愿意把我正儿八经地当个妻子,你受罚是全城皆知,受了那么大的罪,你有家不回躲这来,见我一句话也没有,真是寒人沈珩如何冷静自持,此刻拧着的眉头也显露了一丝慌张。竟是大意了,皇帝降罚本就为了率先堵住悠悠众口,消息必定散得很快,不能妄想瞒得住她才是。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语气微弱的解释。
“你受了伤,而我又知道了,然后你还因为各种担心让我见不着你,沈珩知道我整个人多焦急么,刚才来的一路上,我急得快不能喘气了!”
沈珩是个说话做事几乎要一击中的的性子。
自知是错了,奈何娇妻怒火正盛,只能暗叹口气,解释的话在内里绕了又绕,觉得没想好便说出来的话,不能安抚到她,就如方才那句解释,图说无益。
可萧羡鱼见他欲言又止的,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挨了罚不回家,跑尤侯府来养伤,传我三嫁不得你心,在乔迁和沈靖的喜宴上二人逢场作戏,粉饰太平!”
说着,眼泪不争气掉下,一咬牙又道:“沈珩,我们到底是不是真夫妻啊?”
沈珩起身:“自然是!”
“那你今日作为,不是陷我于不义么!”
沈珩满心疼惜无奈,闭了闭眼,“羡羡,外头敢嚼舌根的我自叫人去处置…只是伤口可怖,你看不得,我就在这住几日。”
“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回去?”她被眼泪侵过的眼睛,湿漉漉看着他,确认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