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色 — 第六章 小女孩的膽子

我的鼻子眼睛一阵酸,那是冲动、愤怒、屈辱、忍耐和不能忍耐综合的情绪,催逼着我做一些事後会万分懊悔的反应。

我知道什麽叫做懊悔,叫窘,叫难堪。我可不能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掉眼泪,所以我忍耐了下来。

出了教室,走开几步,我站在走廊上,一再又一再的深深吸气,问自己该怎麽办?

那一瞬间,身体彷佛裂成两半,一半的纪惟惟满怀愤怒,又羞耻又怨恨的挥舞着双手大吼大叫,嚷嚷着「我不干了」、「回家」、「立刻回家」之类不负责任的气话。

而另外一半的纪惟惟不出声,委屈的啜泣,但她一面抹眼泪,一面回过头去,张望着训练教室里的动静。

这一瞬间的挣扎,决定了人生後来的方向。

隔壁办公室的女职员拿着扫把出来,她用一种好像家常便饭的语气,笑着说道:「哎呀,小女孩的胆子真大,第一天就闹得鸡飞狗跳,以後还不知道要搞出什麽事情来呢!」

我原本伸手要接,但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立刻缩手。她於是把扫把靠着墙放着,转身走开。

没人对我说一句好听话。

没人安慰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没人宽解我,说:太委屈你了!

没有人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没关系,下次注意点就好了。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那些宽容的美好的良善的温柔,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法外开恩。

我在走廊上发了五分钟的呆,最後闭着眼睛握住了扫把,慢吞吞地掉头回去,推开玻璃门,走进教室里,把地上的碎纸片扫乾净了,拿去倒掉。

然後我又回来,站在教室的最後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观望着其他人上课。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一个字的话,也没有人理会我,卫姊甚至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角落里,像是这间教室里的不起眼摆饰品,一个衣服架子、一个盆栽什麽的。

不过多久,下课了,卫姊出了教室,剩下的人,还要继续上课的留下来,另外一些人离开。

卫姊一走,室内的气氛就变得活泼许多,有人嘻笑、有人说话,有人对着镜子练习方才课堂上的走步。

我趁空档到更衣间换衣服,更衣室不大,挤了好几个人,我一边道歉一边穿过走道,到自己的位置前,把储物柜打开,将带来的背包放进去。

柜门上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神色并不好看。

「别哭丧着脸,笑,笑!」有人在我背後说话,「快点笑,不许哭。」

我从镜子里看见说话的人,她穿着一件亮橘色的无袖运动T恤,脖子上戴着一条亮晶晶的爱心银项链。我想起来,刚刚在课堂上,她站在人群的中央,一个不太显眼却又很中间的位置。

我倔强地辩解,「我没有哭。」

「你再瞪着镜子看,迟早要哭。」她说:「都是这样的,对着别人,跟自己说:我才不哭,才不让你们称心如意。但对着自己的时候就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是个傻蛋。这瞬间最危险了,一哭就停不下来,但要是你笑了,就能把哭甩到身後去,所以快逼着自己笑起来……来,笑!笑啊!」

她按着我的头,逼我面对镜子做表情。

我於是勉强笑了一下,很不由衷的。

「这不行,你这是敷衍,得高兴点,发自真心。」

我承认自己办不到,「我笑不出来,实在没有心情。」

她的脸色微微沈下来,「那你怎麽会想来当模特儿?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和演员是一样的,该哭该笑全听安排,不由自主。」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连最基本的都办不到,刚刚何必回头扫地,早点走人还省事。」

我被这话一激,一股不服输的气冲上头来,嘴角一弯,把笑脸摆出来。

「还不够,得再高兴一些!快想你最愉快最好的事情,譬如说,吃大餐、玩、爬树摔跤、跳舞、想你男朋友说过最甜蜜的话……」她鼓励我,「看、看,你也能笑得那麽开朗!」

镜子里的我,笑起来的样子,的确比刚才哭丧阴沈着脸的模样好看多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行啦,这样就可以了。能笑就不会被打倒。嘿,我叫Gina,你呢?」

「纪惟惟。」

她愣了一下,「我是问,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麽?」

「我还没有英文名字。」换我一怔,「为什麽要问英文名字?」

吉娜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解释,「因为那是第一步啊!你不知道吗?我们入行,先取个英文名字,越通俗的越好,好叫好记,但要是人红了,又赶快把英文名字去掉换回中文的……很奇怪是不是?我也这麽觉得,但每个人都这样,奇怪也就不奇怪了。」她拍拍我的肩膀,「不过不用急,我想卫姊会给你找一个的。」

她说完走开,打开隔壁的储物柜,摸出一盒点心往我这边递。「要不要吃片饼乾?」

「可以吃饼乾?」

「为什麽不可以吃?只要不胖,吃什麽可以。」她拿了一片咬着吃。「不过,教室里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水。」

「噢。」我点点头,也取了一片,「我想,卫姊不会给我取英文名字了。」

「为什麽?」

「我刚刚顶撞了她。」

「啊,那个……」吉娜耸耸肩,「别担心,你不是最严重的。」

「嗯?」

「我想她没有真要怪你的意思,不过,要是你刚刚不回来把纸片扫乾净,麻烦就大了。」她淡淡地说:「所以说,你的决定很明智。」

我有点困惑,什麽叫明智?我和卫姊的争辩,难道也是一种明智?

吉娜收了饼乾,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想不想知道,是谁窜改了你的课程时间?」

「你知道是谁?!」我一下子大声起来。

我的声音引来其他人的侧目,但只有一下,过了几秒钟,她们又把视线转开了。

我压低音量,轻声问:「你知道?怎麽会知道?」

「这是公开的秘密,每个人都知道,但不见得有人愿意说就是了。」吉娜摇摇头,「只要待个一两年,看多了,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我想说什麽,但说不出口,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斜後方的女孩子突然重重关上柜门,连借过也不说一声,拎着背包硬挤过我和几个人,直出更衣间。

吉娜大声提醒,「曼婷,後面还有课--」

对方回头,很冷淡地扫了我们一眼。

「你不上课了?」吉娜问。

对方没说话,扭头走了。

她出了更衣间,我才开口问:「她也没有英文名字?」

「有啊。」吉娜说:「不过现在用得少了。」

我听懂了,「你是说,她很红?」

「就某方面来说是的。」

「但我对这人怎麽没有太深的印象?」

「她是海外线的。」

「什麽意思?」

吉娜看着我,露出很奇妙的表情,用一种啧啧称奇的语气说:「你真的是一无所知啊!海外线是我们内部的说法,意思就是,她在国内比较没知名度,但是在国外吃香。」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我有种莫名的兴奋,尤其是在听吉娜说明这些所谓内部说法的时候,感觉特别不一样。虽说海外线这种字眼并不难,自己想一想,也就猜得差不多了,但念起来还是有种异样的特殊。

那种感觉,真要解释,就是「从今以後我不再是丑小鸭」了的优越感。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泄漏了心中所想,因为吉娜用彷佛洞悉一切、好笑的神气瞅着我。

我有点尴尬,赶紧说:「她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谁?」

「曼婷。」我问:「她姓什麽?」

「姜。」吉娜说:「她不是不好相处,只是不喜欢新人。」

「为什麽?」我满怀困惑。「是我做错了什麽?」

「喔,不是你做错什麽,就算不是你,换了谁来她都一样讨厌的。」她笑一笑,「新人的未来很难定论,有可能永远没没无名,也有可能成为一炮冲天的黑马,不管怎样,多一个新人,多一个威胁。」

「我没有意思要威胁任何人。」我有点窘,试图解释。

「知道,我知道。」吉娜拍了拍我的手,「但别人未必这麽想。有时候呢,独占枝头的人,格外害怕摔,所以会走极端,用不太好的手段做一些打击对手的事,是很正常的。」

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都显得特别具有深意,彷佛在暗示什麽。

我突然明白了。「你是说……」我低声问:「窜改课程时间表的人就是──」

「嘘,我可没说什麽,那都是你自己想的。」吉娜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叮咛我,「所以,你要处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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