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从有记忆以来，李婆婆一直都是笑容可掬的。
也因为如此，她和邻居们的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每个早上，小小的早餐店在一片煎着蛋饼还有冒着热气的豆浆和奶茶的白烟袅袅围绕之下，总是充满了笑声和婆婆妈妈的寒暄声响，这样热闹的场景，让昏昏沉沉的早晨一下子有了活力。
早餐店很早就营业了，一早起床做运动的中年婆婆妈妈总喜欢在慢跑或跳完健康操之後，拿着一条毛巾擦着汗，在早餐店坐下来，点了份早餐，然後一群中年妇女围绕着一张四方形小长桌开始八卦起来。一边吃着汉堡配奶茶，一边抱怨自己那麽认真运动，体重还一直减不下来。
殊不知，这样的行为，根本就是让整个早上个运动白搭，瘦不下来纯属自然现象，并非什麽怪力乱神之类的，她们的抱怨就像发语词一样，没有意义。
常常上了高中之後，开了整夜的夜车念完书，昏昏沉沉的在早餐店吃早餐，然後一边听着婆婆妈妈的抱怨，一边想着以上那段话。
之後和森棋一起吃早餐，我也曾偷偷的告诉过她，她则是憋着笑，一脸古怪的看着我，说我很阴险。
要笑不敢笑出来，憋着笑还口是心非的装作好人来骂我，不知道是谁比较阴险？
有时候，店里比较不忙，李婆婆也会和那些婆婆妈妈们聊个两句。
一贯的，还是带着笑容可掬的微笑。
後来早餐店在我高中的时候，请了一个大婶。
那个大婶曾经偷偷的跟我们说过，从前婆婆的脾气其实是很坏的，是这几年才慢慢收歛下来，变成我们现在所看到温和的样子。
至於她为什麽会知道这些事情呢？我也不清楚。
我一直觉得，李婆婆对我的关爱，应该已经甚过了实质上我每天买早餐所花费的钱应得的价值，甚至就算我没有给她钱，我相信她依然会做早餐给我。而且也依然会在三明治或汉堡里面，多夹一块肉片，然後用特别大的杯子，帮我装奶茶和豆浆。
「李婆婆，不用这麽多啦，我们家小夏吃不完的。」每次买早餐的时候，妈妈看到那一大份的早餐，都会和婆婆这麽说。
「说什麽，小孩正在发育，多吃一点是应该的啦！」婆婆总会笑容满面的说着，然後低下头，摸摸我的头，轻轻问我：「小夏，你说对不对？」
我从小就有种感觉，婆婆就像是亲人一样的亲近。
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孙子一般的慈爱。而我也愿意叫她一声奶奶或外婆。甚至我打从心里就认为，她和外婆一样的对我好，对我疼爱。
不只是我觉得，在早餐店发生过很多很多的事情，也证明了婆婆对我的疼爱。
我曾经偷偷瞒着妈妈上网咖，因而花掉了一个星期的早餐费，好几天没去买早餐，婆婆从小垒那里知道之後，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托小垒来上学的途中也带一份早餐给我，而且没告诉妈妈。
早餐依然是肉片多一片，奶茶特别大杯那种，而且免费。
後来我和森棋一起去吃早餐，婆婆看到我带森棋到那里，原本布满皱纹的眼睛简直笑的只剩下一条线，那天，她坚持不收我们的钱，请了我们俩一顿早餐。
她知道年轻人脸皮薄，这件事她也没告诉妈妈过。
最後，我要离开屏东北上去上大学的时候，在早餐店默默地吃完最後一份早餐，望着婆婆，我说了一声：『这几年谢谢你了，婆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不只我眼眶泛红，婆婆更是流下泪来。
那顿早餐，婆婆依然坚持不收我的钱，反而多做了份早餐要我带着，还从围巾前的小口袋掏出了两张皱巴巴的千元的钞票要我收好，说在外面什麽都不像在家里一样方便，早餐也不能因此就马虎乱吃。
在开往台南的火车，我原本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出神，突然不经意的伸手摸到那一份还热热的早餐，我愣了一下。
终於，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的我，在车上，哭的不能自己。
如果说，我是婆婆的孙子，那我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孙子。
婆婆曾经说过她很幸福，因为她有两个孙子；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小垒。
後来她知道我和小垒变成好朋友，比谁都还要开心。
『为什麽你的早餐那麽大？』第一次看到小垒在教室吃早餐，我吓了一跳，指着他手上的三明治质问。
「为什麽？因为我很可爱，婆婆送我的呀！」
『你骗人，怎麽可能有人说你可爱！』
「有呀，婆婆说的！」小垒不顾自己口中塞满早餐，要大声和我理论。
『你骗人，怎麽可能有人说你可爱！』我一直坚持。
「就跟你说婆婆说的，你是听不懂喔！」他丢下三明治，握着拳头，向我喊着。
『你骗人，怎麽可能有人说你可爱！』我依然坚持。
对当时的我来说，小垒可爱这件事根本违反了我所信仰的真理，就像是物理学家相信着那些实验出来的数据和理论是这个世界的真理，然後信仰。於是当自己的理念被质疑了，就用力扞卫。
简单来说，就是小垒很可爱这句话和人家称赞大象玲珑可爱又方便携带一样，都严重的违反了我的认知，於是我打死都不相信，用力扞卫。
「你真的很欠打耶！」最後他终於忍不住了，用力扑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那是下课时间，我们最後打成一团，推倒了好几张桌子，惹的周遭的同学们纷纷尖叫起来。这样的吵闹声，当然引来了老师。
老师看到我们表情很慌张，马上跑过来把黏在一起的我们用力扳开来。
但是那时已经为时以晚，我的运动服上沾满了小垒桌上那杯剩下5分之1的奶茶，小垒比我还惨，因为不见的5分之4，都在他身上。
我只受了一点小擦伤，但小垒可没那麽幸运了。他在扭打的过程中脚不断的踢着，最後脚踝用力地撞上椅子，肿了一大块，当场就有黑紫色瘀青痕迹。
看起来很痛，不，是真的很痛。虽然他用力忍着，没有哭出来，但他整天走起路来都一跛一跛的，眉头都纠结在一起，眼眶还红红的。
更倒楣的是，老师显然没有因为他受伤比较重就放过他，我们一起被抓到办公室里训了一节课，整个训斥的过程里我们都是被罚站着的。
他一直没说话，但是站在他一旁的我都感觉他一定很痛。
原本是我打他的，现在我却产生了罪恶感，对小垒感到抱歉。
『很痛吗？』终於离开了老师的疲劳轰炸，我们两个走出办公室时，我才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脚踝，轻轻问他。
「还好。」他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便没有再说话。
『嗯。』
最後我们两个默默地走回教室，都没有再交谈。
老师最後用红笔在我们两个人的联络簿上写上了打架的事情，说我们调皮捣蛋，要家长，也就是我们的父母好好管教一番，当天晚上，我又被狠狠的打了一顿。
早上刚被小垒打过，晚上又被爸妈打，我却一点都没有不平衡。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哽咽着入睡的，因为联络簿上的红字，早已变成红色的藤条痕迹，狠狠的烙印在我的小腿上，但我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腿很痛，而是小垒的脚踝，那片黑紫色的瘀青。
後来妈妈在大卖场买了一统铁桶装的糖果罐，抓着我去向小垒的妈妈陪罪。
小垒的妈妈倒是很开明，只是笑一笑，说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的。
最後，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奇妙的是，我和小垒不仅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互相仇视，反而成了朋友。
打完架的接下来几天放学，我都默默地陪着他走回家。
在路上我们很少交谈，几乎两个人都看着自己的脚尖，静默的踏着步。
偶尔我会问他：『痛吗？』
他总是摇摇头，视线从没离开过他那双鞋子。然後我们便不再继续交谈。
由於陪他回家，我才知道，原来小垒总是一个人去买早餐，是因为他家里是经营花店的，所以他妈妈一大早要忙着开店。
於是他总是顶着孤单的身影，自己来买早餐，然後提回家，或到学校吃。
也或许是因为平常大人繁忙，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他，於是我才感觉，他的身影很孤单，很寂寞。
後来，我们便开始一起买早餐。
李婆婆见到小垒走路一跛一跛的，原本可掬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很慌张，赶紧问小垒到底怎麽了，然後要站在柜台前的小垒赶紧坐在店内的椅子，不要勉强站着。
「小垒怎麽受伤的？」
「要不要婆婆载你去学校？」
「小垒会痛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望着婆婆慌忙的神色，不断的关心着小垒，反而让我的罪恶感越来越沉重。
那几天婆婆都在我们买的早餐之外，多送我们一人一瓶玻璃瓶装的牛奶，像是以前人家有订羊奶，在早晨家门口会摆放的那种羊奶的玻璃瓶。
而且捧在手心中还没冷掉，还有微微的温热。
「多喝牛奶，有钙质，会比较快好喔。」有一天，李婆婆对我们说，想了一下，又讪讪的笑了笑，最後改口：「婆婆活了这麽大，也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对不对，不过我觉得多喝牛奶应该会比较快好啦！而且你们正在发育，也比较容易长高！」
「好。」我和小垒一起点点头。
「你们两个都像婆婆的孙子一样，能够看到你们相亲相爱的一起来买早餐，婆婆很开心呀。」最後，李婆婆笑的很开心。
当天，我和小垒提着早餐上学，另一只空的手都握着一瓶牛奶。
突然，总是沉默的小垒望着我，开口：「小夏，我们以後不要再争谁的早餐比较大好了。」
『嗯。』
「应该说，以後我们不要打架了，好吗？」
『恩。』
「我觉得，如果我们再受伤，婆婆一定会很伤心的，」最後，他张着亮澄澄的眼睛，望着我，「婆婆对我们很好，我们不要让她伤心，好吗？」
『嗯。』
然後，我用力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