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带男人非常喜欢听这卷「永远的艾琳娜」,每次来酒吧总要点一杯马丁尼,也一定要我放这卷「永远的艾琳娜」。
这样听了几次之後,却被听得懂西班牙文的凯文先生听出了端倪,录音带男人说,这卷录音带是一个飞机上只见过一次面的女孩送给他的,却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两人没能再联络上。
很巧的是,那个送他录音带的女孩,名字也叫做艾琳娜。
「永远的艾琳娜」录音带中有八首歌,八首都是自弹自唱的歌,从录音的品质可以明显听出来,那并不是一般的商业卡带,而是用普通录音机录下来的吉他清唱曲。
八首歌中最後一首是口白,是一个男孩说给艾琳娜的真情告白。
「……请不要告诉我,你永远不会爱上别人,如果你的心扉为另一个他而开启,请将我的歌,送给他……」
人世间的事无非就是这样,有些话语来得太迟,有的讯息却只能流散在风里。录音带男人听了凯文先生的翻译之後,并没有说什麽,只是在那晚喝了比平常更多的酒,最後就静静地醉在伤心酒吧里。
也没告诉我们,为什麽当年他没有再和那个艾琳娜联络。
也没告诉我们,那个唱西班牙情歌给艾琳娜的男人是谁。
不过,这种闷在心里不说的格调倒是和伤心酒吧非常的契合,几乎像是调「血腥玛丽」时,蕃茄汁和伏特加比例一样的精准。
也因此,我们就这样,常常在下着雨的夜晚,静静的,不说一句话,伤心酒吧的大吊扇缓缓地在天花板上摇动,摇晃出美丽的阴暗光影。
伤心酒吧的老板杰利抱着老猫「三杯」,静静地坐在角落处抽着雪茄。
我的朋友凯文先生一边看着艰深的中文书,一边「叮叮叮」的摇着曼哈坦onrock。
而录音带男人就坐在稍远一点的吧台旁,有时喝着兰姆酒,有时点杯龙舌兰酒tequilabon。
然後,任由往事、尘光、回忆顺着吊扇的风和酒精的香味,揉绞在伤心酒吧的空气之中。
当然,这样的格调的背景,总要轻柔柔地放着一首吉他清唱的歌。
那首彷佛会成为永远之谜的「永远艾琳娜」。
然而,说是「永远的谜」其实也不尽然。就像是那座二十四个人幸免於难的小教堂一般,这个世界上,也许在某个遥远的草原,有只土拨鼠打了个呵欠,存在许多人心中的谜题,还是以稳定的速度,偶尔带来解开答案的小小拼图。
和录音带男人混熟了之後,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很出色的脑外科医师,每次他来酒吧喝酒的时候,就是他动完一场大手术,要找个地方抒解压力的时刻。更奇妙的是,当年让渡边丧生的那场离奇车祸中,凯文先生也是受害者之一,他的车子就停在渡边的车子旁边,那辆从天空笔直坠落的速霸陆车压扁了渡边的车顶之後,翻个身,又压垮了凯文先生的车,让他的脑部受到重伤,在医院昏迷了大半年。
而录音带男人便是他的脑科医师群之一。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环节。
另外一个环节则发生在古老年代的台湾,一个充满等待气息的喷泉旁边。
录音带男人少年时代曾经在台湾的台中市念过高中,高中同学里,曾经有过一个家伙和他分享过一段属於夏日喷泉的回忆。
那位高中同学,曾经在台中市的喷泉认识过一个奇特的女孩,但是女孩却在少年对她真正产生情愫的时候消失无踪,消失程度之彻底,简直像是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的乾净例落。
而少年便抱持着这份喷泉的回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仍然把这段奇异的缘份放在心里,直到成年之後,还偶尔会到那座喷泉旁等待。
「但是,高振达这段故事後来是有个插曲的,」录音带男人简单地说完了这个「喷泉」的故事,这样缓缓地说道。在叙述这个故事的同时,不晓得是什麽样的表达方式,他喜欢用那位少年的本名来称呼他,而那位高中同学的名字便叫做高振达。「後来他曾经收到一封信,是女孩的父母亲寄来的,而且是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
「美国寄来的信?」我和凯文先生都非常喜欢这个高振达的「喷泉」故事,因此对故事的後续都有着程度上的兴趣。
「嗯!更巧的是,那是一封从西雅图寄来的信,」录音带男人流畅地说道。「信中的内容是说,原来那个女孩是个在美国长大的ABC,那年暑假回台湾,才会和高振达在喷泉旁认识,但是回来没多久,女孩就生病过世了,她的父母亲翻过她的遗物,才知道她认识过这样的一个男孩,也很谢谢他带给女儿这样愉快的回忆,因为在她的日记里,对这段喷泉的记忆是充满欢乐的。」
但是,最奇怪的事,却发生在录音带男人来到美国好几年以後的某一个下午。
高三那年,喷泉故事的主角高振达在叙述完女孩父母来信之後,曾经让录音带男人看过信的内容,在那封信中,除了信笺之外,还附了一张女孩坟墓的照片。
据说,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照片,拍摄的时候天空有点阴暗,却看得出来是在西雅图,因为在十字架的背後有着西雅图市区的景物。
这件事情,几年来对录音带男人并没造成任何深刻的印象,只是个淡如春风的小小故事。录音带男人刚到美国的时候住在芝加哥,後来才搬到西雅图来。
西雅图的春天风光柔和而美,驱车从市区的百老汇街向北而行,拐进一个充满石砖建筑的社区,最後,会抵达一座翠绿的隐密公园。
而在这公园的墓园里,静静躺着一个叫做李振藩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曾经在世界上享有极崇高的声誉,因为他便是举世闻名的李小龙。
但是在那天,让录音带男人惊讶不已的,却不是李小龙的坟墓。
真正让他张口结舌的,是从墓园往西雅图市区看过去的天空场景。
「我当时这样告诉自己,」录音带男人笑笑说道。「我看过这样的景物啊!我真的看过……」
当然,那并不是所谓的预知现象,也和任何玄妙的第六感毫无关联。身为一个脑科医生,录音带男人是个脑子非常好的人,有一种近似於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是没有多久,他就发现从某个角度望过去,那一片西雅图市区天空,就是多年前高振达那张照片的背景。
「那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录音带男人说,因为他的叙述内容很吸引人,彷佛还能在他身边看见飘浮流动的回忆光点。「当时的我,小心翼翼地对照远方的城市景物,在近黄昏时分的墓园中小心翼翼地走,生怕脚步声一个太重,彷佛就要『匡铛』的一声打破某种完美似地,一边修正着眼前的天空角度。
「最後,我的脚步停了下来,胸口有些发痛,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呼吸,轻轻舒了口气,环视四周,很容易就找到了我曾经在照片中看见的,那个女孩的十字架墓碑。
「那片大理石墓碑像是很多年没有人来清扫了似的,已经在碑面长出了沉绿的青苔,静静站立的十字架墓碑前,有一方小小的大理石匾,还有一个同样材质的石盒子。
在低沉的语声中,录音带男人以精准的言语叙述着当时的情景。
「当时,我以近似崇敬的神情,在黄昏的霞光下俯身看着那个石匾,读了几个上面的字,却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似地,嘴巴张得老大,久久合不拢来。
「因为石匾上面清清楚楚镌着这样的文字:
『给我们锺爱的女儿:艾琳娜.李』……」
「那一瞬间的感觉,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向你们形容,」叙述到这儿的时候,录音带男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发生这种无法置信的奇妙事情,不只在石匾上写着『艾琳娜』,连上面镌上的浮雕照片也让人迷蒙不已,因为照片上的女孩虽然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却仍然看得出来,那就是我在飞机上面遇见过的女孩艾琳娜。」
虽然隐约之间,已经可以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哦」了一声。
而我的朋友凯文先生的反应却不太一样,听故事的时候,他非常的仔细聆听每一个细节,略为思索了一下,便问了个问题。
「所以,那个墓碑其实并不是高振达照片上的那个墓碑,」他一字一字清晰地问道。「而是你在飞机上遇见的,送你录音带的,那个女孩艾琳娜的墓碑?」
录音带男人摇摇头。
「不,那个墓碑并没有错,真的是高振达照片上的那个墓碑,」他的脸上同样露出深沉的疑惑神情。「因为我曾经仔细看过石盒子内的东西,那是一个上面镶了玻璃的小置物盒,里面放满了女孩子的小饰物,而在这些东西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面是一张高振达十六岁时候的相片,相片里的他坐在一片大草地上,背景有着风筝在飘扬。」
「所以那真的是高振达在喷泉旁遇见的女孩?」凯文先生不放松地追问道。「可是她又长得很像你在飞机上的艾琳娜,而且名字也叫做『艾琳娜』?」
录音带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凯文先生一眼,点点头。
「没有错。」
空气之中,这时暂时地弥漫着充满问号的气息,而且每一个问号似乎都可以毫无疑问地衍生出更令人困惑的迷团。
「这样的说,彷佛有什麽地方不太对头……」我很直截了当地喃喃说道。「按理说……」
「按理说,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对不对?」录音带男人爽朗乾脆地说道。「因为如果艾琳娜在我们的高中时代已经过世,又怎麽会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出现在我来到美国的飞机上,还送我一卷录音带,对不对?」
「对。」凯文先生点点头。「而且如果说是长得很相似的姐妹,也说不过去,因为姐妹长得再怎麽像,也不可能会用上同一个名字。」
录音带男人赞许地点点头。
「不过,如果硬要提出一个解释的话,也可以假设这个艾琳娜的确有一个姐妹,两人长得很像,而还在人间的那一个却为了某种原因,仍在使用着『艾琳娜』这个名字。」
凯文先生想了一下,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不过,应该没有这样简单吧?」他微笑地说道。「否则,你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这个故事了,是吗?」
没有错。录音带男人脸上又露出了绝对的疑惑神情。因为後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证明整件事并没有这样单纯。
在西雅图的李小龙墓园找到艾琳娜的坟墓後,录音带男人曾经辗转和高振达联络上,约略地告诉过他这件事。
令人惊奇的是,在高振达那边,这段和喷泉有关的回忆居然也出现过奇异的小环节。
成年後的高振达,是一家知名电脑厂商的技术工程师,在一次商务会议中,他曾经结识一个台湾某公家机关的公务员,这位公务员先生曾经告诉高振达一段他自己的年少往事。
一段他称之为「一九八六时空夏梦」的往事。
这位公务员先生在十八岁的时候,因为父亲续弦的关系,家中曾经短暂住过一个六岁的妹妹杏子,但是这个小妹妹和公务员先生的缘份却非常浅,只在他家中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就离奇地失了踪,从此便不曾见过面,也让他一生始终不止息地牵挂想念。
这位公务员先生当然也是有名字的,同样的,那名字也像是三月春天午後的微风一般,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後来我们就很习惯叫他「杏子的哥哥」。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杏子的哥哥的曾经在一个偶然的状况下,乘着时光的风和回忆的暖流,回到杏子的故乡高雄,在重感冒的状态下,隔着重感冒患者厚重玻璃似的感官知觉,试图领会当年六岁的杏子生命中的流光片羽,最後却带着更严重的感冒回到台北。
但是,後来他才知道,原来长大後的杏子曾经回过高雄,曾经和那儿的故旧邻居有过交谈,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照。
照片中的杏子依稀有着年幼时的容貌,短发,单眼皮的眼睛眼神明亮,身材瘦高,脸上却流露出不属於十七八岁少女的淡淡哀愁。
几年後,杏子的哥哥和高振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聊起了彼此的过去。
言谈之中,杏子的哥哥取出杏子十七岁时的照片。
虽然不是很有兴趣,高振达仍然礼貌性地侧过头去看看那张照片。
然後,遥远的异国雪山静悄悄地融了一片早春的残雪。
然後,时光的谜和时光的秘密,就悄悄地,以缓慢但是稳定的速度,逐渐拼凑在一起。
照片中的杏子,就是高振达在高中时代认识的喷泉女孩「明珠」。
但是几年後,录音带男人却在国际航线的飞机上,认识了一个刚和阿根廷男友分手,发誓不要再爱上别人的艾琳娜。
这样的一个女孩艾琳娜,她的名字却也出现在西雅图墓园的墓碑上。
在高振达的回忆中,女孩的名字叫「明珠」。
在杏子的哥哥的故事里,她却是六岁的小女孩杏子。
而在录音带男人的认知里,她却是个只见过一次面,然而身影时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奇特女孩「艾琳娜」。
ElenaForever
Elenadesiempre
永远的艾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