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坪周家给次子周家旺娶了媳妇,年一过,立马紧锣密鼓张罗起了长子周有财的婚事。本来麽,长幼已经颠倒了次序,哪能再经得起耽搁。
剃头匠范保成这些日子几乎把进出柳林村的路蹭瘦一圈儿,先是左邻金叶,接着是右舍香梅,兄弟妯娌的婚事,全是他一手揽下,这四乡八里,还没有一个媒人有他这样的成就。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媒汉,但是剃头匠还是舍不得丢下他的剃头担子,这似乎成了他的一个道具,当然,有人剃头的时候,挣点手艺钱,额外再探听些男欢女爱的事儿,保不准又是一桩姻缘。
晃晃悠悠,日子已经窜溜了半年。媒汉范保成这半年没有白过,柳林村柳香梅和凤梧坪周有财的事儿总算捏合出了个架子。
这天,媒汉范保成出了柳林村,他的脚步没有丁点迟疑,立马就拐上了去凤梧坪周家的路。把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後生哥窜掇在一起过日子,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得事事都给调停得让双方心满意足,两个人一辈子的日子,可不能给人家留下窝心的茬口。
上一年柳金叶嫁给周家旺,饶是周家财大气粗,事事依着柳家,却料不着最後还是让柳六夫妻在乡亲们的唾沫星子里淹了几天。要论起来,这事儿跟他这个保媒的一点干系也扯不上。但是媒汉范保成非得自作多情,跟柳六俩口子又是解释,又是赔不是。说到底,柳六还有两个女儿没出嫁呐!细水长流的日子,哪都别让它堵着。
柳六俩口子这些天彷佛给人摁住了气门儿,那肚子给气撑得,躺床上的时候自个儿就能弹起三尺高,现在巴不得有人来拔了这气门塞。
「剃头匠,我跟你说,我晓得是哪个黑心眼的造的谣。老娘可不吃素,她也有嫁女儿的时候!」
柳六娘隔着院墙,竖起食指和大拇指,架成一支枪,嘴巴「突突突」地造起声势,枪杆儿直截对门,郑月芳那婆娘就在院墙另一侧,这会儿一声也不吭,不晓得是不是给打成马了蜂窝。
「六娘,这事儿不都过去了吗。咱不提了。只要金叶过得好,一切都值了!」
「那是,我女儿过得好,眼红死她个黑心眼烂舌头的。」
郑月芳其实就蹲在院墙下剁草料,一边「扑扑」地给柳六女人的叫駡制造点和声。人家骂黑心眼,这女人不恼反倒笑,「黑心眼——敢情你的心眼儿是白的,那还不死翘翘,那放光了血的死畜牲,心眼儿多白呐!不白人家还不敢下嘴儿……」
又听我女儿过得好,眼红死她个黑心眼烂舌头的。心里更美气——「你女儿过得好,我女儿跟她是妯娌呢,还能差?谁眼红……」
剃头匠没料着自己虎毛没捋顺,反倒捋恼了虎须。耐着心等母老虎把这一阵子的胀气全放完,估计影响不着他往後给金叶两个妹妹做媒了,才悠悠地挑起剃头挑子出了柳六的院门。
这剃头匠,吃了碗里惦着锅里,还指望自己保的媒是三生石上的印证,是生生世世的姻缘——心也忒大了些!
凤梧坪周家的意思,是年内就把长子事情订下来。等出了年,就准备着接新媳妇。
日子像水流从指隙间悄无声息地淌过,媒汉范保成紧着在柳林村和凤梧坪跑了几趟,终於让事情议到了说彩礼这份儿上。这事儿非得当家人发话才作得了主。
柳瑞全这天一大早就去镇上卖他的头茬烤烟叶。虽然不抱多大指望,但是庄稼人习性,他还是起了个大早,也不等车,把两大捆烟叶拿麻袋装了,就驼在自行车後架上,骑着车子悄悄儿驶出了柳林村。连郑月芳都没招呼。
媒汉范保成这天也起得不晚,但他的剃头挑子晃悠着进柳林村,还是没侯着柳家的当家人。
「他爹一早出去了。你先歇下挑子坐坐,我叫承轩给你叫去!」郑月芳热情地递茶让座。好像这剃头匠就代表了凤梧坪周家的人。
「娘,爹去镇上赶集了,怕不到中午是不会回来的!」香梅晓得爹是去卖烤烟叶。
「赶集,这死鬼!」
「哦,那明儿再来!」剃头忙挑起剃头挑子。他不想耽搁这半天的功夫,出去转转,多少总能挣着一些,这就是有手艺的好。
剃头匠范保成并不出柳林村,他的手艺走到哪都能挣着钱,他都盘算好了,从这儿往村子里头去,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拐两个弯儿,那里一个姓杨的老汉一个月都得请自己给他剃一回头,顺便修面和清耳朵眼儿。杨老汉的头剃完,再往里一点,就到了杨家堡,杨家堡有三个他的主顾。这一早上,他怕是忙不过来。
剃头匠的挑子拐第一个弯儿的时候,听见後头有人喊自己等等。他回转头,看见柳香梅在一颗老柳树下朝自己眯着眼儿笑。现在正是夏天枝繁叶茂的时节,老柳拂着长长的枝条儿,像个多情的女人,衬着柳香梅一脸红羞娇憨,倒是挺入眼的一幅「杨柳青」。
「叔,麻烦你一件事儿!你能走这边儿来一下麽?」
剃头匠心里道这憨妮子还能有什麽事。但是他还是原地歇了剃头挑子。
老柳树背着路,长在人家墙角儿下,显得僻静。香梅从身後掏出一个报纸包儿,先自红了脸,低眉悄言道:「叔,麻烦你把这个捎到凤梧坪给他!」
剃头匠心里已经猜着了七八成,但还是故意道:「给他,他是谁哩?」
「你晓得!」
「这是啥呢?」
「鞋垫!」
剃头匠范保成接了报纸包儿,把它搁在剃头挑子上。後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就抖擞着把纸包儿往衣服里面塞。
剃头匠范保成怀里揣着鞋垫儿,他的剃头挑子便立刻转了个向。事情倒没有这样急,必竟这只是捎一双鞋垫,纵然这鞋垫被赋予豆蔻般纯真美丽的感情,也不需他立时三刻就送到这感情的收受者手中。但是剃头匠还是愿意这麽做,牺牲这一早上的业务,舍弃算起来可能剃四个头的进项,专程只为了给憨妮子把鞋垫送到周有财手中。
这个周有财,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呐!
媒汉范保成不是没有给人捎过东西。他的做媒业务,其实干的正是捎来捎去的活儿。男方女方所有不好当面锣对面鼓说出来的意思,便都是靠他在中间捎传,要不怎麽说媒婆挣的都是跑路钱呢。
不过,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苦处。这做媒的跑路钱也并不是就来得容易。婚姻之事,各家都有各家的标准。媒汉范保成最怕的是女方狮子大开口,这种时候,捎信儿的媒人往往就成了两头受气的小媳妇,男方家的不满不敢对未过门的媳妇发作,但是对他这个媒人的饥诮可就随心所欲了。做媒本就不是上九流的职业,更何况他一个男人干这个。当然,他也可以辩白自己只是个剃头匠,只要不再对男女双方事成之後给的谢媒礼心存指望的话。
有的时候,责难来自女方,多半是因为嫌男方开出的彩礼少了,打的金首饰不够份量,或者是说好的改口费又给减少了一百,甚至小到迎亲小轿车的牌子都有得计较,这种时候,他这个媒人往往跑得最累也最受气。
不过,姑娘给後生捎物儿的活,这剃头匠出生的媒汉还是头一回接,由不得他不慎重。
媒汉范保成喜滋滋揣着鞋垫儿往凤梧坪,就好像收受这只鞋垫儿的就是他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