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这座小村,叫滨,一面靠过水、一面是丘陵,向东走,就是韶州州城,但这儿没有州城的热闹繁华,住的都是简朴的渔村人家;瑀把我安置在村外的一座废庙,虽然年久失修,但粗粗修缮後,也就能住人。
滨村的人有着南方人的和善亲切,他们知道我是上京的贵族女儿,却不十分明白我和瑀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知道即将发生战事,却不真切明白打仗是怎样的事。村子里,好奇的孩子总是躲在庙墙外偷偷窥伺着我和影姑姑,但只要被我发现了,就哗一声四散奔逃。他们只逃一会儿,等下又会回来,很快的,逃和躲成了孩子们的游戏。
经常,村里的妇人,会带着从江上捕来的鲜鱼、或是从山林中寻来的嫩笋和山菜到庙里来。影姑姑拿出金叶子要同她们换,她们丢下东西就跑了。我慢慢才明白,这些人一辈子没见过金子,铜钱倒是有的,散碎银两也摸过一些,但黄澄澄的金叶子,是只有州郡里的大人们才能用的,村人用不着,也不知道怎麽用。我於是让使君去城里换了碎银和铜钱,这下两方皆大欢喜,也就相安无事。
瑀让使君跟着我,自己带着重祥来去州城和滨之间,有时候能来个几日,有时候只能坐下几个时辰或甚至是几刻钟……但他来的时候总显得很高兴、很欢喜。在这村子里,除却使君重祥,没人喊他「王爷」,村人甚至不太明白什麽是王爷、谁是监国,他们只管捕鱼。
南方的冬天不下雪,江上也不结冰,火塘更是一无用处,冬季如春天般温暖;等到春日来了,又有如夏天般炎热。春季江水涨了,夜里在屋里躺着,闭上眼睛,彷佛都能听见浪花拍击、滔滔江水的声响,我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知为何,心慢慢静下来了。
起初,我和瑀不停说话。我们说起上京现在的模样,也说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但我们不谈宫变,也没一句提起母皇或父王,我们不说兵事,更无论朝局,我们只说过去的事──这个时候,青王府的槐花要开了吧?东宫的桃花也开了呀!还记得城南的市集吗?那个南海黑姑娘,现在是不是还在哪间茶楼里唱歌呢?你还记得她唱了些什麽吗?眼下,屺山的山林一定青绿异常,美极了……
我们说着说着,慢慢的,就不说了。
沉默的时候,瑀总是一直望着我。他看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的腹部,神色非常迷惘,有时候他会问一些傻里傻气的蠢话。「蓉儿,真有个孩子藏在你肚里吗?」
「当然有。」我听了,不由得有些生气。「你在想什麽呀?」
他笑了笑,有些害羞又像是紧张。但那笑容很快就收敛了,他沉郁地瞧着我,慢慢地说:「我现在明白为什麽半夏要给你吃药了,是我错了,我该继续让你吃药的。因为这没出世的孩子,你恐怕後半辈子都得担心受怕。如果我能陪着你也许会好些吧,但你知道、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永远陪着你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当下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不能久活的。这对死的觉悟,在他眼底显得理所当然,没有一丝丝迷惑怀疑。他彷佛早在等着这样的一日,而愈接近了,心就愈安定。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这预知的未来似乎总让他慌乱不安,让他浮躁、让他恐惧,但他又得压抑那些恐惧,抑制紊乱的心绪……这些繁琐却又沉重的事物──远远超过他所能、所该承担的──牢牢地链在瑀的身上,逼得他不得不反抗;但他愈是反抗,就离我愈远,他明明知道正在远离我,却又恨不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交错的矛盾所产生的疑窦,让我们再不能贴近地说什麽了。
但现在他又回来了。少了那些混乱自己的心绪,瑀变得安静了──他原本就是个安静的人,但这些年来却不断地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去争取夺求,弄得一个人不像人,却像是半个鬼──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心是沉稳安定的,不言语的时候,望着我的目光也是沉稳安定的。他平静地说自己就快死了,战事是不会赢的。
「我得尽完最後的责任,我是……是皇子,最後一个皇子,受封青王,青王该这麽做,也得这麽做,」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但也许是为了不甘心而这麽做。」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没说什麽,只听他说。
「我其实应该在郊天祭礼那天就死了。逃出来,也该自尽。我不死,又让更多的人得赔上他们的命,这是不应当的。」
「但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的。」我轻声说。
「我知道。」瑀停了停,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怎麽想吗?从宫里出去的那天早上,我其实想先杀了你。」他看着我,很坦然地,「我真的这麽打算,我想,先杀了你,反正我也要走了,死也死在一块儿,咱们就不会分开了。蓉儿,我是个极自私的人,总想着要把喜欢的事物攒在怀里布放开;我这辈子拥有的东西其实不多,就连这条命也不是把握在自己的手上的,要死要活要走要留都不由得我,但至少还有你陪着,那也就足够了。」他闭上眼睛,靠着我说,「我是真的那麽想的。那天早上你给我换衣裳,你系带子的时候,我袖管里揣着柄匕首,那匕首上的毒很是厉害,轻轻划破一口子,毒就送进去了,一会儿就会昏过去,不觉得痛、也不难受,以为是睡着了,就死了……」
「你怎麽没动手?」我问。
他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说:「我受不了看你先死。」停了停,他笑了,「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先你而死了。」
「你先走,我晚些就跟来。」
「不不,你不要来!」瑀睁开眼睛,直直地看住我。「不要动这个念头,万万不可这麽想。我离开东宫的那天早上就想明白了,我要你活着,不要你跟我一起死,你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我才能安心。我是说真的呢,你要听进心底去。元王给你安排得很好,回山里去吧!我这里一出兵,你就立马渡江,船我给你备好了,路也给你安排了,其实,你现在就该走了。」他说着,想了想,又拉住我,「现在是我舍不得你走,再晚点吧,嗯,再晚一些时候,多陪我一日也好,让我多看看你。」
「你和父王总想着要让我脱身,」我叹口气,「哥哥也这麽想的。」
瑀温煦地笑,「因为你没有任何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懊悔,我不该去迎你的!那时候,母皇要我南下迎你,我如果没去,」他又闭上眼睛,很安心的靠着,「现在你也许已经嫁给别人了,是不是?你没见着我,就不会同我在一处了。你现在说不准是哪个宗室公子的小媳妇,也说不定会嫁给朝廷里的文官武将。我听说,元王原来一心想把你嫁给甯王的宝贝儿子,不过运气不好,甯王世子死了……」他闷闷的笑,「承祧宗嗣的是个女儿,总不能让你嫁过去吧?啊,如果薛曜没死,或许是那家伙娶了你!」
「胡说什麽!」我生气的推他。「我不理你啦。」
「来不及了,你非得理会我不可!」瑀顺手把我拉倒了,并头靠着,孩子气地说,「我同你说,我是最坏心的了,我喜欢的,谁都不能抢去,谁抢去了,我就同他争到底……现在想想,杀薛曜这事我也许真做对了。」
我拿他没辄,叹口气,「你快睡吧,天亮了又得回州城里去了。」我轻声地说:「下回来了再说吧,还有时间的。」
瑀听了,笑一笑,也就不说话。他是真正疲倦,转眼就睡着了,鼻息沉沉,模样很是安稳。瑀在宫廷里的时候没能这麽好睡,一点点声音就惊醒了,像是只惊弓之鸟;但在这里,有时候重祥唤门还不一定喊得醒他,他说好好睡、很舒服,睡醒了很高兴很满足的模样……
我看他那个样,总忍不住想,他如果只是个村夫,或打鱼的就好了,我们就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在南方的一个小小村子里,住小小的屋子,家徒四壁,没谁伺候,也不插金戴银穿什麽好衣裳,我们不管外头怎麽着,只管过日子糊就是了;他去打鱼的时候,我也许和村里的女人一样上山采山菜掘笋子,或在家里织布刺绣,後院里养几只鸡,鸡鸣而起,日落而息……能那麽过日子,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我们不能这麽活,从一开始就不行。从没发生过的事,想也多余。我看着窗外曙色渐露,听着重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他敲了敲门,轻声地唤道:「王爷,王爷,天亮啦,该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