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行了一阵,在城门边上拦下了,巡哨的驻兵与驾车老人熟识,闲闲说了几句,也没怎麽查,便听外头发话:「行了,走吧!」老人催着驴子,轴轳喀喀地转动起来,我和影姑姑默默对望了一眼,眼底浮起放心神气。但还没出城,只听得不远处传来马蹄疾奔,远远有几人连声高喊:「快、快拦住那辆车!」我浑身僵住,脸上一阵死白。
驴车又被拦住了,车帘一掀,几个人同声发出「咦」声惊诧。老头很快被揪下车,一人戳着他的鼻子骂:「老不死的东西,你藏了什麽?说,这两个女人是哪儿拐来的呀!」
老人家变了脸色,由得兵士推踹,却怎麽也不吭声。
从後追赶而来的快马远远停下,几个人围了上来,领头那人我看得明白,正是石镇。城门驻兵见他来,同喊「石大人」,迎了上去,行礼的行礼、说好话的说好话,一个说「这老头太奸,平日见他安份,也就没留心」,另一个说「要不是石大人阻拦,就让他跑了」他们一面说着,一面簇拥着朝我这面过来。
石镇才走近驴车,便跪了下来。「王……公主,」他行了大礼,又说。「公主,您怎麽出府了?王府里这会儿掀翻了的在找您呢!」他跪下,一旁的兵士怔了怔,彼此对视,又瞧了瞧跪倒在雪地里的石镇,也傻傻的跟着跪下了。
我看了一眼影姑姑,影姑姑没作声,也望着我。我本该让石镇起身的,但此刻却只叹了口气,问:「我爹爹知道了麽?」
「那是自然。王爷已经发命上京四面封门,务必把公主找回来。」说着,回头吩咐,「快报给建业侯知道,说找着公主了。」
「我不回去,报给谁知道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回去了。」
「王爷忧虑公主的身子!」石镇恭恭敬敬地说,「公主,做儿女的以孝为重,上体亲心,您不该让王爷忧虑。」
「做臣子的,以忠为本,」我问,「石大人,您从来是青王身边的肱股重臣,青王这些年来,待你薄了吗?」
「没有。青王待小臣推心置腹,只有加恩优厚,无丝毫薄待。」
「那麽青王行事乖张,有违天理道德、伦常之义吗?」
「没有。青王行事素来敬谨。」
「那麽青王同你有冤仇?」
「不。青王非但与小臣无仇,反而有恩。」
我一扬手。「青王与你无冤无仇,行事敬谨、顺应天理道德,又不曾薄待你──石大人,为什麽你要卖主?」我轻声问,「我父王许给你怎样的官职?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麽昧着良心行事,不怕被天下人嘲笑、不怕人人瞧不起你吗?昔日,你穿着青色官袍在熙明殿初次晋见,才几年时间,已经换了绯袍。难还嫌不够、还不能满足麽?」
石镇伏在雪地里,一声不响。
「石大人,你方才见到我,是要喊我王妃,而不是公主吧;比起公主,我更愿意被称为青王妃。」我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是你毁了我的人生!那天晚上,我该一口咬断你的手才是!我不憎恨哥哥和父王,但我恨你……」
「臣明白,」石镇低伏身子,平静地回答,「臣很明白,背主求荣,今後必将为天下人所耻笑。但臣扪心自问,此事并无错处,青王待臣好,但青王并不能成就大事。成大事者,必先能忍,待时机而後动,其次能稳,沉着谋略、详判形势,然後才是坚毅决断;」他沉声说道,「青王先不能忍,此时元王势大,朝中众多人等拥护,非举事最好时机,该沉住气,以取人心为先,但青王不听劝谏,执意孤行;王爷不够沉着、轻浮躁动,明知兵力无法取胜,却还是行不可能之事。一人轻率,赔上的是多少人的性命?且不论兵员损伤,青王在这事上,没有半分身为储君的气度……」石镇嗓子顿时哑了,「即便此时胜了元王,取得天下,青王也不会是个明君!」
我听得浑身颤抖,「你胡说!」
「臣没有胡说。」石镇抬头直视我,「公主不也很清楚,青王是不可能取胜的,是以公主在事发前一晚到熙明殿极力阻止?倘若当时青王肯听劝,时势不至於如此。」
「你、你还敢说!无耻小人!谁允许你抬头?你跪下、跪下!」我气极了,随手捡起驴车上堆放的竹篓藤篮,便往石镇身上摔去。他伏在雪地里,挨了我的辱駡,却动也不敢动,连连地说:「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你的罪可大了!」我恼怒,绝望和愤怒一涌而上,我哭着喊:「从前我不该让瑀救你的,那时候,该让你在雪地里冻死、饿死。我看错了,是我错了──我恨我自己的这双眼睛──我若没救你,瑀就不会出事了!」
「青王早晚会出事的,不是现在,也在将来!」石镇不服地抗辩。
「你住口!住口!」我指着他大喊,「你对我无礼!那只手、那只手,给我把手去了!」
我说这话出於气愤,但一时间,车下所有人都惊呆了,石镇的背脊抖了抖,又直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抹坚决,也不说什麽,便从一旁兵士腰间抽出配刀,手扬起,一个起落,白色雪地里流淌出腥红血色,多了一截手掌……
他这麽做,我也是惊呆了,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血的颜色那麽赤红,与宫变那日,从催禾身上流淌而出的血色一模一样,我看到那血,脸色就白了,浑身发软,坐也坐不住,整个人往後倒,伏卧在影姑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