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静很静,静得彷佛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恍惚中,我看向窗外那片黑沉沉的夜,闭上眼睛,慢慢地想着,宣华十四年那个下着雪的冬夜里,睡梦中,王府的奶娘把我和哥哥唤醒,给我们换衣裳,让乐年赶着送我们进宫去。
我已经记不得中间的事了,只记得进得宫来,见父王站在意映堂外的雪地里,他见着我们来,便让影姑姑带我们进屋里去。
母亲的房里满是药香,隔着床帐,两个奉医在给她诊脉,不停摇头叹气,见我们来了,便退了下去。哥哥喊了声「娘」便奔到榻畔,撩开帐子爬了进去,我在门边傻傻地看着,只觉得奇怪,我记得前几日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还能半靠着说话,对我笑,怎麽现在就动不得了?我不明白,心里隐约害怕,影姑姑推我上前,我反而慌得退後。
隔着帐子,母亲说:「别勉强她,她还小,不懂的。」她说话的声音又低又哑,断断续续,好像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把话说出来。
我听见哥哥在帐子里哭泣,只觉得心慌意乱,我问影姑姑:「父王呢?父王呢?」影姑姑蹲下身对我摇了摇头。我回头看着那白缎子床帐,母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她对哥哥说:「你要答应我,要照顾妹妹,不欺负她,会待她好,保护她别给人欺侮,你办得到麽?」
哥哥一面哭着,一面哽咽地答应了。
「再答应我,要听你爹的话,好好读书,要乖乖的,做得到麽?」
哥哥又允诺了,他不停哭泣。我听着母亲说话的声音,慢慢的定下心来,虽说心里不安,还是大着胆子走到床边。我说:「娘,你生病了吗?你很不舒服吗?你要吃药吗?我给你请大夫来,你乖乖躺着睡一睡就好啦!」
母亲从帐子里伸出手来,我趴在榻上,握住她的手。隔着帐子,母亲气若游丝地喊了我一声「宝宝」,她说:「宝宝,我真担心你呀……」母亲的手摸起来又冰又凉。我问她:「娘,你是不是很冷呢?你有没有盖被呀?」我说话的时候,影姑姑探过身来,一迭声的喊「小姐」,但母亲已经没有回答了,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在说些奇怪的话,彷佛在叫唤谁似的,她喊了很多很多人的名字,也喊了影姑姑的名字,她一一的念着那些名字,有些人杂乱重复了几次,然後,她喊起我和哥哥的名字:蓥、有蓉……最後最後,我听见她口中吐出父王的名字──肇、永肇……陆永肇……
她喊着父王,那声音逐渐微弱,愈来愈低、愈来愈低。哥哥大喊「娘」,影姑姑哭叫「小姐」,但是母亲已经没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开,再也握不住了……
我傻傻的看着垂落在帐外的那只手,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就像雪一样……
影姑姑把哥哥从床榻上抱了下来,哥哥哭肿了双眼,拿袖子蒙着脸,勉强压住哭音,泪水顺着脸颊一直落下来。影姑姑牵着我们走出屋子,我回头看,母亲还躺在帐子里,她的手还落在床边,我问影姑姑:「娘睡了吗?」哥哥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门外下起了雪,黑暗中,雪花从天空一片一片落下来,在灯火映照下显得特别美丽。影姑姑领着我们走向父王,他站在雪花中,脸色如雪一样的惨白,他紧紧咬着牙,好像在忍耐什麽,见我们过来,便一手一个的牵住我和哥哥,俯下身来,看着我们的脸。我看他整张脸扭曲,彷佛疼痛,不明白父王怎麽了,心里迷惑,但下一刻,父王便把自己的脸按在我和哥哥的胸口,牵着我们的手不住颤抖。我问:「父王你冷麽?」又说,「娘睡着啦!我们回去吧……」父亲哼了一声,发出极低微声音,他用力抱住我们。
我抬头仰望天空,雪花片片飞舞,就像梦一样呀!
那样的夜晚,和现在这个夜晚是多麽的相似!雪从夜幕中缓缓落下,一点一点、一痕一痕地,把山川大地、琼楼玉宇都覆盖了,天和地之间彷佛只剩两种颜色,再没别的。
我睁开眼睛,看着屋内的灯火,明亮且温暖,我看着瓶子里的腊梅,雪白的花在枝子上绽开,我看着半夏,她也正用迷惘的眼神看着窗外……
我说:「半夏姊姊,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得走!」
半夏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她看住我,脸上露出惊吓的神气。
「你留在这里,会死的。」我说,「你是我娘救出来的人,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趁情势还安定,你快走吧,离开上京!你走了,我父王便不会为难你。他若真想要杀你,一开始你就不能活了,也不可能只是断只手就没事的。你走吧,半夏,你快走吧!」
「我不能走。」她梦呓似地说。「我说过了,要陪着公主的。」
「我们还会再见的!」我站起来,取过妆台上的匣子,抽出那柄银丝藤花的簪子。「你带着这个走。」我把簪子递给她,嘱咐着:「你带着它,回山上去。不,你带着它,去屺山吧!你知道屺山吗?」
半夏愣愣地瞧着我。
「屺山的离宫,在山顶上的那座离宫,是我长大的地方。你去那里等着我吧。」我说着,取过纸笔,写了一封给离宫总管的信,取出了从前母皇册封我的赐印,盖在信末。「这封信你拿去。你拿这信去,离宫的人就会让你留下来了。那座离宫是父王送给我了的,他说过了,那是我的。」我把信吹乾,仔细折了,递给半夏。「你先去,我和瑀晚些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