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六十章

母皇离去後,瑀走进来。他站在床前,我靠着软枕半坐半躺,我们望着对方,久久不说一句话。屋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彷佛可以听见瑀心底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他看着我,眼神冷漠地有如窗外的风雪,但我却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看见藏在那积厚白雪底下的隐约火光。

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麽不坐下来?」

他闷了一阵,慢慢地说:「我不晓得还能坐这儿。」但他靠着床沿坐了,浑身僵硬,彷佛只要我大力推他一把,他便会跌在地上摔成碎片。

我们又这麽地互相瞧了许久。我问他:「雪停了吗?」

他低低地嗯了声。

沉默大半天,瑀才终於说:「我给你写休书吧……」

我问,为什麽?

他不耐烦地说,「因为你要回山上去了,」停了停,又说,「我这里留不住你了。」

我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那年秋射礼後,瑀和我站在招仙台说话的情景,他穿着白礼袍,笑着,他问我:你愿到我这里来吗?你愿来吗?

睁开眼,我看见瑀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惧,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依旧拿冷漠的眼神瞧我。我问:「你不留我吗?」我轻轻地说,「你为什麽不留住我呢?」

瑀听了,脸上惊愕不敢置信的神气,他傻住了,只能怔怔地望着我,嘴唇微微抖了抖,彷佛得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才能把话吐出来:「我留得住吗?」他彷佛问我,又彷佛自问。他的声音轻极了,就像是人在最恍惚迷离的片刻,从心底深处浮出的一丝丝明知不可能却又无法压抑的奢望,他问:「我留得住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已经推开了远离这漩涡的唯一机会。我就像母皇所说的,终有一天会被回卷的湖水给吞没。但那也是我愿的,不能怪谁。

我偏头看了一眼在门边侍立的榆荚,她一弯身便退了出去。

我挣扎地坐直身子,靠近瑀,他整个人硬梆梆的,像是块石头。我环手拥住这块石头,他那麽冷又那麽冰呀,他心里有多难受呢,我深深地叹息,可怜的瑀,可怜的我,可怜的母皇和可怜的父亲……我们谁都逃不掉了,一个扣着一个、一个拽着一个的卷进了这漩涡里。

「不许你写休书!」我说,轻轻地,凑在他耳边说:「我不走的,我会陪着你。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我会跟着你──我说了,我也对你允诺。」我的眼泪终於落下来,沾湿了瑀的衣裳,「我允诺你啦,我不走的,我会留在你旁边的。你不是一个人的……」

那麽久那麽久,过了长长的、彷佛一辈子的时间,我恍惚间听见瑀哭泣的声音──他从没在我面前流泪,就连看见城外山高的冻屍饿莩时也不曾这般激动。他低声啜泣,无法自抑,就像是个孩子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满腹伤心,他拥住我的力道大极了,像恨不得就把我压进自己身体里。他一面啜泣,一面反反覆覆断断续续地说:「你该走的,你该走的,是我不让你走……你留下来、你留下来……但我不能永远留住你,你还是得走的。答应我,下一次、下一次当我叫你走的时候,你就得立刻走,回山上去……明白我的意思吗,懂吗?下一次当我、当我这麽说的时候,你就得走,非走不可了──天哪,我是想留住你的呀,我想永远留住你呀!」

我们相拥落泪。我明白瑀在说什麽,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下一次,当下一次他要我走的时候,我便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要我确切答应他,但我怎麽也不肯承诺;我们哭做了一团,心里却明白,即便是这样的哭在一处,也不可能永远不分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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