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崩解

他们的世界,同时在这一天崩溃。

医院里,殷颖偕江圣崴探完病,甫踏出病房,江圣崴就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为什麽?」他踉跄地退後了步,殷颖赶紧撑扶住他的身子。

「江先生,我很抱歉。」主治医师面推了推眼镜,不顾殷颖明示暗示的再三阻止,坚持要对江圣崴表明立场,「江太太自从住进加护病房後,病情一直没有变化,昏迷指数也没有提升,这是医疗团队评估後的主张。」

「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剧烈的心跳,将他撞击得摇摇欲坠。

「江先生,以江太太的情况,医院能提供的协助只有维持她的生命,住在加护病房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是浪费医疗资源。」主治医师认为要让家属认清现实,避免不切实际的期待,才能给予病人最适当的照顾,「转去呼吸照顾病房不代表就没救了,我们也见过一些可能是意志比较坚强的病人,最後自己醒过来的。」

江圣崴听完这番说词,心里凉了半截,悲痛莫名地问:「你的意思是……她这两个多礼拜一直没有好转,是她不愿意醒来吗?」

主治医师皱眉,不晓得本是想鼓励,怎却愈描愈黑,「我不是这个意思,醒不醒来主要当然还是和大脑有没有受损有关──」

殷颖听着医生滔滔大论地解释起学理根据,不住焦急地打断:「那麽,她苏醒的机率有多少?」

「这个──说真的,人体的复杂,很多时候医学也无法解释,这种机率……」主治医师隐去话尾,摇头道:「还是多多向上帝祈祷吧!」

言下之意是统计不出来的渺茫。

殷颖担忧地看向江圣崴,他一脸无法承受,一边否认,一边拉着她着要离开,「我不信……我们去问别的医生……她一定会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见他心伤的模样,殷颖也跟着难受,小心地带失神落魄的他回家後,两人便待在书房不停打电话,加紧联系之前较为乐观的医师。

过程中,他沉默不语坐在一旁听着,却接连得到的都是坏消息。他们所能连系上的各地脑科权威,看过尹俪曦的病历资料,以及听闻今天转病房的处理後,纷纷表达同样无能为力,一点一滴抹煞了江圣崴最後的寄盼。

到最後,殷颖已不忍再打名单中剩下的几通电话,「时间晚了,过两天再连络他们,好吗?」

他安静半晌,原来空洞的眼神更加幽寂,像是终究心灰意冷,「打完吧。」

殷颖沉声低叹,依言动作,果然还是得到一样的答案。

挂断最後一通电话,两人同样坐困愁城,没有人能先开口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殷颖不经意发现时间已近十点──他们从早上忙到现在,连午餐、晚餐都忘了吃。

「Savy……十点了,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不用忙了。」

「可是──」

他万念俱灰地拒绝,「当一个人自己不想要的时候,别人做得再多也是徒劳无功。」

殷颖听出他意有所指,纵然担忧无奈也不敢多说什麽。

他没精打采地起身,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她不放心地紧跟在後,不敢离开半步。进到主卧室时,他忽然回头,「帮我打电话给Aland。」

闻言,她精神一振,以为他有了什麽主意,很快掏出手机,拨出听见铃响後交放到他手心,「通了。」

「Aland,帮我取消眼睛的手术。」他以平静无波地语调,对专注聆听的两人投出一颗猛烈的震撼弹。

果不其然,电话另端传来分贝过高不可置信的吼叫,而殷颖所受到的惊悸也绝不亚於Aland。

「你没听错,是取消,不是改期。」他的语调冷静坚决,将话机稍微拿离耳边一点距离,忍受对方一阵爆喝後,再度以不具抑扬顿挫的平板语气直叙:「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改变我的意志。」

殷颖蹙眉,多希望Aland能更坚持立场地跟江圣崴争执、说服江圣崴改变心意,但却也对结果心里有数──当江圣崴用这种平和淡定的态度说话时,反而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的一刻。

江圣崴安静听完Aland一连串如机关枪狂扫的软硬兼施加抱怨,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很好,再见。」

江圣崴直截了当挂断电话後,殷颖愕然,「为什麽?」

他疲乏地阖上眼,带着深沉幽暗的绝望,像是要藉以惩罚自己一般,低声道:「我要退出艺术圈……明天我会告诉她这个决定。也许──这样她就会愿意醒来──否则,我就陪她一起不要看见这个世界。」如果尹俪曦不醒来见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那麽他就随她一起逃避。

人生哪有这种陪法?──然而听出他的决心,殷颖内心一恸,不觉哽咽心疼地试图改变他的心意,「可是,要退出不是只有这种方式……」

「这是我的事。」他别开脸,不再多做解释。如果,她是因为他而不愿清醒,如果,他能用一双眼睛换她健康,他又所在何惜?

见他封闭的神情,殷颖用力掐住左拇指,逼自己放弃追究。

夜里,江圣崴睡不着,欲独自下楼喝酒,才离开房间,同样难以成眠的殷颖,听到动静後理所当然地起身跟随,和他一起来到厨房旁的小吧台。

他摸索着酒橱,想凭记忆取酒,却忽然听到她的声音:「让我来吧!」

其实他早已发觉她在身後,是以并不惊讶,安分地转往客厅走去,「多拿一点……一起喝?」

「好。」她毫不忸怩地答应,完全没想过要阻止他。

几杯黄汤下肚,江圣崴已显微茫,而殷颖确实是与他同饮,却是斟酒的多,喝酒的少,毕竟,她还得照顾他。

江圣崴虽是邀她共饮,但却只自顾自地闷声豪饮,不停央她添杯,而无心和她对饮谈心。直到他喝得意识已然迷乱,殷颖才开始替自己倒酒浅酌。

望着他恍惚趴在沙发上的俊颜,殷颖大口咽下杯中烈酒,让苦涩与辛辣焚烧她的胸腔,品味这瞬间甘美的痛楚。

妻子遭遇变故,他固然痛不欲生,然而他此等深情不悔,却也教她疼得刻骨铭心。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这样对她,那该多好?尹俪曦虽然昏迷不醒,却能享有一份完整的真情,又是多麽的幸福?

殷颖叹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是不能再喝了,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我扶你上去。」

为撑起他瘫软无力的身子,两人的身躯贴得极近,殷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几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将他安然送回房间。

「到了……小心!」走到床边时,他神智不清抓不准距离,不慎拌了个跤,竟连同她一并压倒在床上。

江圣崴长臂压搂着殷颖,或许是忆起了尹俪曦的娇驱,居然开始用中文对她倾诉:「……你知道吗?到後来我甚至希望她是真的和别人远走高飞……我不再求她要留在我身边,只求她能醒来、求她健康就好……」

这些话,殷颖当然知道,她跟在他身边,不知道听他对尹俪曦说了多少遍。

「我跟她说,只要她醒来,以後想要怎麽样都可以、要走要留都无所谓,为什麽她就是不愿意苏醒?她是不是心里还恨着我、不想见到我?」醉里迷茫,他将脆弱一股脑倾泻而出:「以後她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该怎麽办?没有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看不见也罢……为什麽她要留下我……」

殷颖凝视他忧伤的面容,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别想太多,她一定是爱你的。」

他神情迷蒙,方才似乎睡着了一瞬,忘光自己说过的话,问道:「谁?」

「尹俪曦,你的老婆。」她的目光流泻出看不见的温柔。

「那你是谁?」她的怀抱让他极为熟悉,却又用陌生怪异的方式跟他说话。

她挣扎起身,拉开和他的距离,背对着他道:「我是殷颖。」

「殷颖是谁?」江圣崴困惑,怀疑她所说的话语──她的感觉明明就是尹俪曦。

他跌跌撞撞地往她的方向扑去,抱住她不让她离开,「你是谁?」

他将头挨在她的肩上,贴在她的颊边,殷颖忍不住起了个轻颤,「……谁都不是。」

「为什麽?那尹俪曦是谁?」她弄得他有些糊涂。

「她是你爱的人,她也爱你。」她垂下眼,面无表情。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她,怎麽知道她爱不爱我?」他不死心。

「……她一定爱的。」

「你骗我,你就是她、你就是我的老婆,对不对?为什麽要骗我、为什麽不认我?你还说你爱我!」他忽然耍起任性,要逼她承认。

殷颖心底一震──她并没有说啊!她怎麽可能说爱他……她有说吗?她是不是也醉了?

「俪曦……老婆……我好想你,你为什麽都不见我……」他从她耳际啃吻着她,使力将她转过来面对他,然後一面亲吮着她的唇舌,一面抚摸着她的肌肤,嘴里不断呓语喃喃:「老婆,你终於回来了……我爱你、我好想你……」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索欢,殷颖慌乱得不知所措,她怕弄伤他而不敢挣脱,却又明知自己不该就此接受──

这些看着他对尹俪曦倾诉情衷的日子,她早就学会麻痹自己,将自己对他的感情藏得连自己都以为消逝不见,但他忽然这样对她,若是重新点燃她对他的想望,那麽以後,她该如何才能再骗过自己,和他回到朋友应有的距离?

江圣崴不知殷颖内心的千回百转,只知道自己正抱着吻着的女人拥有他最贪恋的温暖。然而随着他渐渐迫近加深的敏感挑逗,殷颖终归抵抗不住而沉沦屈服。

她闭上眼,假装自己和他一样看不见──然後接受他狂乱激情的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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