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没有女人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愿看那些杀戮的场面,听说还会喝生鹿血,怪恶心人的。我又怕银月跑出去生事——这里到处都是手握刀箭的八旗子弟,被他们瞧见了可不得了,所以白天只在胤祥的帐子里看着银月。幸而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有备而来,带了些书,聊以打发时间吧。
一天傍晚,李德全打发人来说康熙今夜留胤祥在龙帐就寝,叫我们不必等了。闲来无事,抽出一本书,歪在榻上看了起来,银月趴在我脚边打盹。忽然,胤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异样。我正要问,他却收敛神色,故作轻松道:「看来是闷坏了,读起书来了。看什麽呢?」说着伸手来拿。我没防备,书被他从手中抽走了:「《战国策》?女孩子家怎麽读这书?」
「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一样。以前在宫里头哪有时间读啊,好容易抽空读两段,还要被你取笑。再说,女人怎麽就不能读史书?」我一撇嘴,从他手中抽回来。「不仅喜欢《战国策》,也喜欢《史记》,《左传》也好,文笔故事都精彩。你们男人看呢是为了学那里头的手段,对付人的,我看呢,纯粹是为了好玩。」
他一挑眉:「好玩?很少听女子说这史书好玩的。」
「也不是所有的史书都好玩,到《史记》为止,里头的东西约略还是可信的,後来的史书,不知道有多少是粉饰过了的,都被孔老夫子的歪学生们涂鸦了。人家说历史就是个新娘子,随你怎麽打扮。」
「新鲜了,倒很少听到有人这麽大放厥词的。那你说说,怎麽随人打扮了。」胤祥来了兴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从前我们聊的都是无关痛痒,打哈哈逗趣的话题,好容易能聊点有营养的了,我也不忌讳,索性合上书:「人家说,宁可得罪皇帝,不要得罪读书人。得罪皇帝呢,大不了受一辈子罪,得罪读书人可就是千载駡名了。最好的例子便是秦始皇啊,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所以功绩一概抹杀。比如修长城本是为了北御匈奴,汉朝也借了不少光,结果变成了劳民伤财的一大罪证。再说焚书吧,民间的书虽然焚了,可宫廷里还是留着的,远比不上项羽的那一把大火,结果呢,项羽的那一把火倒『大快人心』了。秦朝以法治国,虽然严苛却也是照章办事,一丝不苟,到比後来徇私枉法的不知道强多少……」我忽然顿住了,一下子想起前一阵子南巡,康熙爷为吏治的事情拍桌子,如今这样说倒像是……
胤祥看了我一会:「那照你的意思秦始皇是个好皇帝?」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算,但他是想当个好皇帝的,只是方法用错了。」
「那你觉得什麽是好皇帝?」
「怎麽?和女人谈起史来了?」我抿嘴笑了,心里却很兴奋,「其实什麽样的皇帝不重要,能以国计民生为重,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就是好皇帝。这是最粗浅的道理啊。」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地在地中央疾步走着,越来越快,看得我头晕。忽然他停住了,转身走回来,低下头望着我,眼中有一簇火苗:「原来在皇城里,只道皇阿玛是旷古第一的圣主,每天听到的都是『天下大治』,『野无遗贤』的说辞,以为当真是国泰民安了。可近几年跟皇阿玛和四哥出去办差,才发现这天地间不公平竟如此之多,每出去一次,心里头都像压了千钧的巨石一般……」
看着他涨红的面颊,微微颤抖的身躯,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还有这样一面。女人在谈爱情时最美,男人在谈理想时最迷人。面前的胤祥不再是那个嘴角噙着邪笑的坏小子,也不是那个深情款款的阿哥,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一舒胸中块垒,渴望实现人生抱负的大丈夫,这样的男子,怎能不让我痴迷。想起他经常同四阿哥去办差,想必在外头也是这般英姿勃发的伟丈夫,心里生出许多遗憾,为何不能陪他一起遨游天地,却要被卷在这个小圈子不得自由。
静静地听着,想起南巡时他进退有度的应答,不由感叹,虽然他皇阿玛宠他,却仅限於阿玛宠儿子,并不是君主宠臣子。在康熙眼中,他也不过是「儿子」罢了,看看他现在的爵位也知道。这麽多年,他胸中的这些话,这些抱负,能够倾吐的物件,恐怕也只有他四哥吧。我的心不由纠痛起来——胤祥啊,你心中有多少苦是我不知道的啊。
最後,他顿了顿,忽然问我:「你觉得我们这些兄弟谁将来能当个好皇帝?」
我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见我不开口,他又接着说:「我们都是兄弟,谁承袭大统都是自家人,可是……天下啊。二哥是太子,可……二哥并非不能当个好皇帝,只可惜他身边的那些人……」
我一惊,伸手掩住他的嘴,这可是大不敬的话,他怎麽……见他激动的神情却又不忍打断,只是起身,走出帐篷向四周仔细巡察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回到帐中,拉他坐下,倒了杯茶给他,哄着他吃了,才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只可惜什麽?」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也低声继续道:「只可惜他眼中只有皇位,没有天下的黎庶,做了这麽多年的储君让他唯我独尊。为了朝廷里的事情,江、黄的水患,国库的亏空,葛尔丹的叛乱……皇阿玛心焦神虑,已经寝食难安了,我们这些做皇子的,不能分忧已是愧疚,怎麽忍心雪上加霜,惹他老人家生气!可二哥呢,仍我行我素,今天又和外部的王公起了冲突,听说不过是为一匹马,惹得皇阿玛动怒。皇阿玛也上了年纪,竟气得发起抖来……。我和四哥也三番五次地劝他,可他听不进旁人半点忠告……」
我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听不进忠告,而是只捡想听的听,是吧,好比当年楚霸王。」胤祥点点头:「本来我和四哥是希望二哥能做个好皇帝的,可惜……」
「忠言逆耳,就连唐太宗也不能免俗啊。」
「我和四哥有些灰心了。剩下的兄弟中只有三哥、四哥、八哥最堪此任。你觉得他们谁能当个好皇帝?」
「你心中早就有数了,还来套我的话做什麽?」我忍不住笑了,心情大好——之於他我已不仅仅是个「女人」了。「你心中所想是对的。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很难说他们三个谁更好。不过……我说的不对,你可不许笑我。」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说下去,我便继续道:「朝政的事情我不懂,几位阿哥也不是我能枉议的,万岁爷和诸位大臣自然早有论断。不过三阿哥是读书人,学问做得好却未见得懂治国,况且读书人有时候很迂,这份迂对学问自然大有裨益,若是用在治国上,恐怕……。再说你八哥,别的我不知道,只一桩,他太重视这『贤德』二字,太想讨好读书人。只有你四哥,他,不怕读书人。」
胤祥瞧了我半天:「你这道理倒新鲜,怎麽不怕读书人就能当个好皇帝,这是什麽歪理?」
「瞧你,说好了不笑话人家的!我的意思并非读书人不好,相反读书人之于江山社稷是最宝贵的了。可读书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大都只知道一个『理』字。这『理』是悬在天上的,看多了就瞧不见下头,只见圣人,不见百姓,难免变得迂腐。读书人的话往往有理,却未必可行;因为有理,就容不得你不听;你若不听便要谏,更要直谏,甚至不惜一死;若是他们死谏了,必定名垂千古,而皇帝必然遗臭万年。故而这样的人才不能多,若多了,成群结党,必然危及皇权。人才是要『用』的,不是用来『怕』的。你三哥、八哥怕读书人,其实是怕他们的嘴,他们的笔。既然怕了,必然迁就、忍让,迁就、忍让做事情就要瞻前顾後,畏首畏尾,明知与江山有益,与百姓造福,却因着那些笔杆子,顾惜着自己的名声,想做而不敢做。『沽名钓誉』这四个字正是这意思。四阿哥却不是。他不怕的,不会被那些生了虫子掉了渣的腐儒们牵着鼻子走。当然,若四阿哥是个不明理的浑人也不成。十阿哥也不怕读书人,他就做不了明君。正是因为四阿哥心中有数,又不怕担駡名,是实心为天下百姓办事的,所以我以为他更能成为明君。若三阿哥、八阿哥登基,未必治不好天下,只恐怕浑水摸鱼的却多了……我没什麽见识,浑说的,你别当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