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很美丽的城市,它有千年的神话与传说,又墨客骚人的眷恋,有晴天的俏丽、雨天的哀愁、云雾的浪漫,还有吴侬软语的温柔。
就因为它的美丽与哀愁,所以易感的人总是过於轻易的抒情动意。
裴法与蔓云绕着西湖漫步,午後微风轻拂,吹得杨柳依依,除了脚下是柏油的质感不太好以外,其余都很引人入胜。
蔓云走至一处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楼外楼」,突然说道:「裴法,你读过张岱湖心亭看雪?」
裴法点了点头,顺着蔓云的眼光看过去,淡淡说道:「名气大了,难免沾风惹尘,真要像湖心亭那样,一人一舟一亭的孤独自由,有时候是际遇。」
蔓云讶异的看着裴法:「都说你自己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的东西,没想到还挺有想法的。」
裴法淡淡的笑了笑:「只是刚好读过这篇文章,有些感触而已。那你呢?你怎麽看?」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蔓云望着天上的冉冉白云:「如果这是现在,那倒是一片经济繁荣、歌舞升平,对我们做室内设计而言,挺好赚的年代。」
「蔓云,你会开我玩笑了!」裴法听到蔓云不伦不类的回答,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大家各抒己见而已,是你硬要往湖心亭钻去。」蔓云耸耸肩不认。
「那你说说,你刚刚提湖心亭的用意是什麽?」
「亭子可是中国建筑史上最伟大的发明,那楼外楼呢,就是室内设计的范畴了。我其实想跟你说,我想多看看一些苏州的园林,也许可以精进我的设计。」
「蔓云,那我们可以一个园子逛过一个园子,反正时间很多。」
「裴法,其实你不用陪我,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是吗?那你可以谈谈你那天的异常举动吗?为什麽突然跑掉?」裴法扳过蔓云的身子,直盯盯的看着她。
蔓云下意识的闪躲,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两人沈默了一会儿,蔓云才说:「不会再一声不响的跑掉了,不会再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
「还有呢?」裴法还是盯着蔓云,有些不满意她的回答。
蔓云无奈的点一点头:「好,不会再不吃饭了。」
裴法这才松手,望着眼前的湖水,指着湖上偶然掠波的飞鸟:「它们不一定知道自己要往那里飞,可是它们绝对会把眼下顾好。蔓云,我没有非要拉住你,我只要你知道,不论你多麽难过,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蔓云头低着,静静的不发一语。
「对我,不要有压力。」裴法在心中沈默的补上一句。
「我怕了,裴法。」蔓云突然头一抬,望进裴法的眼里:「我害怕欺骗与背叛,裴法,尤其是被自己亲密的人联手。」
裴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蔓云却慢慢的踱步向前。
「裴法,你知道我有阵子很不喜欢你,好像是你考国医考试的那段时间吧!」蔓云突然把话岔开。
「我知道!」裴法闻言,没啥反应,仍是一派定然。
「你知道?那原因你知道吗?」
断堤上游客如织,脚步纷沓,蔓云跟裴法就像往来的游客一样,漫步踱着、闲聊着。只是他们之间的话题,既不是导游口中的「苏堤残雪」,也与眼前景致毫无相关,但在西湖最美的夕阳映照下,裴法还是笑了笑。
「原因我知道,不过不重要了!」
蔓云倒抽一口气:「怎麽会不重要?」
裴法又再次停下脚步,示意蔓云看看眼前的景色:「蔓云,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你觉得你讨厌我的理由,其实,任性又幼稚,是吗?」
蔓云看着满天残霞,倦鸟归还,黯然的点点头:「是,我其实把我跟那人分手的怒气归咎在你跟馨巧身上,我很生气为什麽你们都不跟我说,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人已经有了新欢。除了这件事,我还一直认为你是藉着考试,逃避『告知』。所以,当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时,撑住我的是被你们『背叛』的恨意。谁晓得在那之後,你跟馨巧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才会在咖啡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并在那之後有意无意的疏远我们,是吗?」
蔓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从裴法的话里听出一丝「包容」!
「我很讨厌你,裴法,这样你都不生气吗?」
「我知道你为什麽讨厌我,所以我没办法生气!」
「天啊,裴法,我不是什麽好东西,我以为我对朋友很仗义,但是看看你、看看馨巧,我是怎麽伤害你们两个人的?我以为我对生活、爱情,甚至我周遭的一切都很珍惜,但是,其实我既霸道又专制,看看启浩!裴法,我只是不断伤害我周遭的人,一遍又一遍,这样的我很可怕,好吗?你为什麽还要接近我、愿意照顾我?」
不同於之前的歇斯底里,蔓云抖着声,一字一句的说出自己心底的恐惧。
裴法注视着她,深怕蔓云一个暴起,但是出乎意料的,蔓云却只是拳头紧握,任凭指甲深深插进掌中,也不自知。
「你只是知道自己的不好,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不好。」裴法放轻语调试图安慰。
蔓云却急忙的打断裴法的话:「你不懂,你不懂在这段婚姻里,我是怎麽折磨着启浩,我是怎麽让自己面目可憎,裴法,你知道当我想起这些时,我有多不能接受,我也想说那不是我,让『否认』一笔勾消,可是,那就是我啊,那就是我不敢承认,又不能不承认的我。」
「你还爱他吗?」裴法轻轻的问,话语轻柔的转瞬间就要消失在湖面的波光粼粼中。
但是,蔓云还是补抓到了,她闻言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这麽在乎的那个自己,是因为爱他而成,还是因为不爱他?」
「裴法,我不知道,启浩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们可以一起疯狂的过日子,开心的笑,至少,他给我的生活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在最初,我们真的很开心。」
夕阳下,太阳渐渐西沈,日暮低垂,黑暗渐渐笼罩。
「你们的生活,在有了现实的考量以後,就质变了,这件事,本来就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婚姻生活中,这世上,几乎每对伴侣都曾为了生活琐事,而产生大小不一的冲突,当然,除了你父母,但是,你很清楚,吵架之後才是重点。」
裴法有些无奈自己当起婚姻顾问,现在究竟是要把蔓云推出去,还是要拉进来呢?为什麽在面对问题时,自己总是一股脑的先分析问题,之後才想起自己的情感。
「裴法,」蔓云的语气不像之前抖着凶,渐趋平缓:「在这段婚姻里,我面目可憎,但是即使如此,我还爱启浩吗?这个问题,我~~」蔓云苦笑,因为答案说不出来。
裴法的心却因此漏停了几拍,这是蔓云第一次的犹豫,蓓谊的话在他脑袋盘旋不去: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承认你爱她就行了
「蔓云?」裴法试着轻唤。
蔓云却在此时停住脚步,面对着裴法:「我不知道你爱过人没有,但是对我来说,启浩就像个黑洞,我被吸进去了,也粉身碎骨了,我想逃,却逃不走。我很可悲,我知道。可是那麽多过往的美好,我放不下。」
「蔓云,我陪你,直到你放下为止。」裴法斟酌再三,月亮都已经悄悄得爬到两人头上。
蔓云闻言一阵心慌,但她忽略了裴法眼底流泄的情感:「裴法,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我保证。」蔓云犹豫了一会儿,终於还是说了:「现在的我比较适合自己一个人。」
蔓云知道自己这样说,等於是将裴法推出去,而自己过於冷酷的拒绝,又在在伤害了真正关心自己的人,蔓云心底涌起惊慌、恐惧与深沈的悲伤,泪水又要不自主的泛滥,她看都不敢看裴法,只是一劲儿的低头。
裴法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淡静自然:「我知道,我会一直等着你。」
蔓云这才敢抬头看着裴法,泪眼模糊的她感动於裴法的体贴与体谅,情不自禁的拥住了裴法,哭着说:「谢谢,谢谢你知道我要什麽,我刚刚好害怕,我会再失去一个好朋友。」
如果蔓云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她会发现裴法的嘴角带着苦涩,在裴法身後,晚风轻吹,抖落了一地不属於这个季节的落叶。
裴法离开了,蔓云独个儿参观了苏州大大小小的园林。
园林的设计在她脑袋里早就滚瓜烂熟,而如今真的见到实体,反而成了一一应证。蔓云不让自己有休息的时间,她疯狂的翻阅资料、做笔记,有时一个小小的园林,就得看各两三天,连园林的管理员都以为蔓云是哪个用功的研究生,为了论文前来取经的。
有时遇见比较热心的导览员,这一来二去混熟了,蔓云反而知道更多典籍上没有的逸闻趣事,而这也让蔓云更清楚当时代的文化观、思想。
有天,蔓云去熟的园子,园内游客稀落,管理员与导览员竟招呼她至亭中泡茶聊天。
导览员小桃是一位年轻的女生,刚刚大学毕业,因为想走建筑设计,所以趁着上研究所的空档,跑来兼工,顺道提昇自己在这方面的水平。
而管理员胜大叔,则是当地的居民,在这里服务了几十年了,今天刚好游客稀落,又没人预约导览,所以三人便在管理室外的亭子,悠闲的享受园林风光。
「我说蔓姐,您这几天这样看下来,对咱建筑有啥体悟没?」小桃直率的问法,着实让蔓云适应了好一段时间,她才慢慢接受。
蔓云笑了笑:「体悟是在人心,中国建筑一向讲天人、讲体悟,但是这事就是『如人饮水了』。」
胜伯在一旁大笑了起来,喝了一口茶:「我就觉得这温度刚好,韵味无穷。」
蔓云拍手说:「说得好,胜伯,这园林建筑就是胜在韵味无穷。」
「是啊,是啊,这以景引景,妙趣横生,我说的对吧,蔓云姐?」小桃也赶紧抓住话尾来凑趣。
「是啊,小桃说得极好,看来已经看出点门道了。」胜伯微笑赞美。
「那当然罗,好歹我也是各导览员,你看那边的竹林。透过漏窗倒影,不就是『疏影横斜水清浅吗?』」
蔓云一听轻笑,胜伯就比较直接了:「那是梅花,小桃。你建筑方面的知识可能还行,但是要搞清楚老祖宗的智慧,还是得多读点书才行。」
小桃一听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不服气的说道:「哼,胜伯,你这茶泡得苦苦涩涩的,可是我可清楚得很,你这叫『先苦後甘』,是吧!」
胜伯与小桃开始逗起嘴了,蔓云的思绪却随着那句「先苦後甘」给飘得老远。
得先苦过,才知道「甘」味的余韵无穷,只是不知道自己眼下的苦涩,何时才会到尽头。虽然这里有很多事物吸引蔓云的注意力,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启浩,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美好却也不堪的过往。
从蔓云到这里以後,启浩其实一直写信给蔓云,透过网路的媒介,快速传递他的悔恨以及想重新开始的渴望。
有时候一天一封,有时候一天好几封,信件的内容可能只是寥寥数语,例如:
今天清晨,我渴望喝一杯你亲手煮得曼特宁。
有的时候则是他们一起出游,欢笑灿烂的相片。
而在今天早上,蔓云收到了一封长信,书信的内容不同以往,不再央求蔓云回到他身边,而是告知,自己在这段婚姻中的认知与体悟。
蔓云看见这封信,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信中字里行间所透露出要蔓云留下的讯息,反倒比之前强过上千万倍,蔓云反覆看着,反覆念着,眼泪一滴一滴的浸湿了被褥。
因为启浩的这封信,让蔓云有些释然了,裴法说过:婚姻里没有谁对谁错,如果硬要论对辩非,那只会造成情感的耗损。
虽然是早就已经知道的道理,但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道理仍是远在天边,而非近在眼前。
…………………………
婚姻里的过错,不是一个人绝对的错,另一个人绝对的是,在我们之间所存在的问题,是根本的差异,本质的差异,是我们故意忽略,所以才让事情越演越烈……蔓云,爱一个人应该全然的为他着想,我很愧疚的说,我还是只有想到我自己,我一再再的忽略,才让事情发展成水火之势……我不能奢求时光再次倒回,因为属於我们的甜美,已经被彻底绞碎了,但是只要有「爱」,我们可以拥有明天…..
…………………………
「蔓云姐,蔓云姐,想什麽呢?」小桃的召唤,把蔓云拉回了当下。
胜伯递了一杯茶给蔓云说道:「蔓云,我刚跟小桃说,这园林的花木,按四时植栽,为的就是要时时都能花好月圆。」
「蔓云姐,你看着些植栽,若说按四时种植也就算了,那干嘛把这些植物又是用个『松下问童子』,又是用个『浮云苍狗』的,你看他们把植物歪过来扭过去,就执意要照他们想的走,这有什麽好的?胜伯说这叫『意境』,蔓云姐,这我可不服气啦,你评评理吧!」
蔓云环顾他们四周的盆景,哑然失笑,只要有「过度执着」的人,那事物的发展就会被顶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不是不美、不好,只是不自然。
蔓云突然起身,说道:「胜伯、小桃,我刚刚想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们慢聊。」话都还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胜伯看着蔓云消失得方向,转头看看小桃,端起一杯茶说道:「小桃,蓓谊交代的事,这样算完成了吧!」
小桃嘴角噙着笑,开心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