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再也没回来过,靠贿赂和收买的方式,一个礼拜後,家里才得到允许到车站广场去收屍。」
她的心脏抽紧,呼吸困难,这是怎麽回事?她竟然有流泪的冲动。
「这也是江城最锺爱的画,他可以站在这幅画前好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
「那个模特儿是谁?」
他摇头表示不知。「有人说是爷爷的想像,他的朋友里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模特儿。」
「那不可能是想像。」
「江城也是这麽说。」他耸肩:「但我认为,艺术家脑子里的世界是很广阔无边的,那不是不可能。」
「你也认为是想像?」
他看着她:「我<fontface="标楷体">希望</font>那是想像。」他走到另一幅画前。「裸女系列里有个共同点,全是同一个模特儿。」
「你怎麽能确定?」
他比向眼前那幅画里的背影:「那个女子左臀上有颗痣,同样的特徵在很多幅画里都出现过。」
「难到没有一幅画曾经画过脸部?」
「没有,就是因为这个模特儿的脸全被巧妙隐藏起来,才让评论家认为这个女子是虚构的。」
「你为什麽希望那是虚构?」
「因为,」他们身後传来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叩叩声,市长赵君仪加入他们的谈话:「我们是赵波的家人,很难接受他用这种方式爱着妻子以外的女人。」
在市政府里看来亲切友善的市长,此刻却显得感伤。
「尤其在我父亲那个保守年代,道德标准高出一切,即使是思想自由的艺术家,也不能轻易超出道德界线。」
锺爱珍却心痛莫名,她别过脸,掩饰激动的心情,自己到底怎麽了?
市长的视线却紧抓着她不放。「爱珍,我可以叫你爱珍吗?锺老师对我来说不是外人,我感觉和你很亲近呢。」
她敷衍地点点头,专注於稳定住自己的气息。
「我刚刚打过电话问了家里老人,有个叔父还记得小林正义这个人,说是後沟小学的日文老师。」
「那就是我爷爷,锺俊义。」
「我了解了,难怪你会怀疑他有我父亲的画,小林正义,确实曾经和我父亲很亲近。」
「真的?」
市长微笑道:「我叔父年纪很大了,但记忆还是不错的,他十来岁就跟着我父亲和诸罗社那票文友交往,讨论过的正事没记得几件,倒是对社里的人物八卦,记得一清二楚,他说小林是个有点女性化,很敏感的人,因为是公学日文老师,刚加入时很多人不能接受他,你知道…
「接受秋田这一类的日本知识份子是一回事,但是接受极度亲日、皇民化彻底的汉人,又是另一回事。」
锺爱珍点头表示理解市长没说出的「汉奸」两个字。
她继续听着市长的叙述:「叔父说诸罗社里,唯一真心接受小林的人,除了秋田就是我父亲。小林也画画,我父亲刚开始会给他一些意见,後来两个人常相约到郊外写生,後沟离紫荆市有点距离,我父亲偶尔还会在後沟留宿,那个时候有宵禁,听说这还让我母亲和祖父母十分担心,担心言论偏激的父亲惹上什麽麻烦。」
「总之两人关系很亲近,後来只要父亲交代出城写生,大家也就知道是去找小林。」
三人移到江城办公室里坐定,小静送上来一壶高山茶,赵君仪继续中断的叙述:「根据叔父的记忆,小林後来和诸罗社的人中断了来往,被徵召到南洋当军夫,大约去了三年的样子,回来以後没多久,举家搬到紫荆市,战後日本人都离开了,当初为了反对帝国政府而成立的诸罗社朋友们聚会少了,还保持密切来往的,只剩下我父亲,但那也没持续多久,起义事件发生不到一个月…我父亲就走了。」
她沉默了会,过了一会才有力气继续:「我对锺老师是熟悉的,他学画时常来家里临摹我父亲的画,家里规定有人来看画时,得有人在旁边看守着,我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和这些艺术家来往,两个哥哥对艺术没什麽兴趣,我倒是和锺老师很聊得来,那时就看得出他对我父亲的画十分着迷,不管其他人怎麽说,但是我一点不讶异他後来决定以我父亲的画风为本,锺老师曾经跟我说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活在我父亲画里的世界。」
「他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锺爱珍感叹。
「唉呀,我是不是说得太远了?」赵君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摊开桌上泛黄的菊对开本册子:「来看看手册吧。」
锺爱珍秉住呼吸,翻阅期待以久的手册,赵波在每一页角落都画上一祯极简的草图,大概可以看出原画构图,细细纪录每幅画的材质、尺寸、题名、年代,有几幅还附上有如日本俳句的诗句,内容和作画当下的心情、情境有关,赵君仪解释,江城额外在每一页边缘夹上原画翻拍的照片,并在照片後细细纪录後续的流向。
她明白为何赵波的市场价格稳若磐石,从画家对每幅作品的重视和珍惜就可以窥知,这里头不可能有膺品介入的可能性,也不可能有粗制滥造,因人情理由而随手画成的低劣品质作品。
难怪赵波拥有一票忠诚的藏家,艺术品市场上,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来源、品质,甚至可以追溯到创作缘起的作品,实在太稀有,以接触众多艺术家的画商经验反省起来,一个成名并受到吹捧的艺术家,要对自己作品质量坚持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锺爱珍不禁对赵波起了敬畏之心。
赵经生接过小静刚送来的一个档案夹,在锺爱珍面前打开。「其实江城早就另外整理了一份下落不明的作品清单,他要你看手册的用意,恐怕是想让你见识爷爷的严谨和认真。」
锺爱珍迅速浏览包含缩图的清单,翻到最後一页时,视线在最下面那一排定住。「这幅画没有留下手绘简图?」
赵君仪翻到整本手册唯一缺乏简图的那一页。
「这幅画只留下题名,没有尺寸也没有材质,什麽说明也没有,我们都认为这是多余的ㄧ页,我父亲可能先记下,但却没画成。江城坚持把这页也当成一幅画,放在清单里。」
锺爱珍看着赵波手写的日本文字。「那是甚麽意思?」
「Motoko,很普遍的日本女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