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圈 — 迴圈 10

在绿嘉的童年记忆中,与父亲相关的一切似乎都不一而足地浸染上或浓或淡的茉莉花香。茉莉,是冥冥之中联系着她与父亲的神秘信物。

对花卉园艺情有独锺的父亲特别喜欢茉莉这种洁白芬芳的白色花朵,在住家庭院里总是细心为它保留了一块园圃,一年四季唯有此处的住客长期驻留,未曾变换过其他容颜。

每当季节更迭,夏日来临,父亲总是会亲自泡上一大盅茉莉绿茶,叫她与母亲一同品茗。然而,母亲往往在这种时刻中缺席,理由一律是她的工作太忙碌,不若父亲这般清悠又有闲情逸致,然後套上她的高跟鞋,踏着声量极大的踢咑踢咑音响出门去了。

母亲的态度总是那麽冷漠,甚至近乎鄙夷与嘲讽,令她至今依旧不解。是因为父亲开设的园艺工作室生意冷清的关系吗?但,他们一家三口毕竟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人呀,彼此支持、信任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父亲彷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思所想,不以为意地泛开一脸微笑,唤她到他身边来喝茶:「这种时节的花茶最香了,来,喝喝看。」

在她面前,父亲几乎不提他与母亲之间的相处细节,有意无意地隐而不谈。

「爸,你为什麽这麽喜欢茉莉?它让你想起了什麽人吗?」她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猜想,父亲也许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而那个女孩身上具备一种与茉莉花极其相似的气质?

父亲却只是但笑不语,轻轻啜饮一口香醇;在她的追缠索问之下,他才松了口:「因为茉莉的香气总是令我想起曼陀罗。」

「咦?这两种花根本完全不一样呀!而且曼陀罗整株都带有剧毒耶!」

「虽然曼陀罗有毒,可是当它在月光下静静地绽放了一树的白花,那股幽香可以让你完全放松,把心中的浮动之气完全平抚下来」

「那你为什麽不在院子里种曼陀罗,而要改种茉莉花呢?」

「你妈妈不喜欢呀,怕你年纪还小会误食;她也不喜欢香味太浓的花。」

这个话题就至此终结,父女俩没有继续深谈下去,以後也未曾再交谈。他们只是默默地喝着香茶。

父亲不是一个多语的男人,近乎寡言,一如他恬淡的生活方式。她是在父亲因癌症过世之後,才逐渐明白这次对话的深层含意――母亲的名字是李曼罗,父亲的内心其实深爱着母亲,但他从不付诸言说,而是以一种间接而含蓄的方式无言地倾吐,隐藏在那双覆满重重厚茧、细心呵护栽植各类花草的温暖手心中。

在她高三那年,父亲已经病重到无法走下医院的加护病床了。在他神志仍然保持清醒的最後三个小时里,母亲不在父亲身边,只是拨了一通电话给她,说她尽量从公司赶回来,语气竟是如许平静与淡漠,令绿嘉瞬间心寒不已。

然而,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可以朝电话那头的母亲怒吼了,全副心力都焦悬在随时可能陷入弥留状态的父亲,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她真的不知道他究竟会在什麽时候不知不觉地失去最後一次呼吸,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令她脑袋一片空洞。

接下来她对母亲说的这句话彷佛不是出自她的嘴,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回音:「妈,爸快死了,别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你。」

知道吗?一个人在极度心慌焦灼的状态下,外表反而可以表现出全然相反的镇静与沉着,此时的绿嘉就是如此。

她挂上电话之後,仍旧如同过去半年以来的每个日子那样,照常为父亲拉拉被子、定时更换热水瓶里的开水,然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护着面色憔悴苍白的他,刻意不去计算父亲正在倒数的生命沙漏究竟还剩余多少时刻,也许是她心里还怀有期待,等候上天给予的奇蹟发生吧。

「绿嘉,这些年,我们父女俩好像一直没有把握机会,好好聊一聊,该说的话总是说的太少,总是不够。」父亲彷佛自知时间不多了,虚弱地对她说道。

「那也没关系呀,我知道你想说的话,你都让我感受到了。」她用双手撑起他已乾瘦如枯桠的手掌,让他轻柔地覆摸自己的脸庞。

「你都还没开始念大学,年纪还这麽轻,而我却已经老了,再也走不动了……」

「爸,你并不老,一个真正苍老的人是泡不出那麽好喝的茉莉花茶的。」她勉强挤出唇角的一朵笑,却在心里不停地滴着泪,在过高盐分的沁蚀下,心底的壤土疾速焦黄。

「绿嘉,你喜欢茉莉花茶吗?」他费力地露出最後的一抹微笑,问道。

「嗯,尤其是你泡的。」她点点头。

「还记得爸爸教过你的方法吗?以後……你可以自己泡来喝。」

「记得,可我泡的茶总是没你的好喝,不知道为什麽,就是少了一些什麽味道。」她试图竭力地抑制住那股突然从喉咙间冒出来的梗涩感觉。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呵……时间一到,你自然就会嚐得出来……那种茶香里的甘甜……」

她发现父亲愈说到後来,话语之中的间隔、停顿的次数就愈多,吃力的喘息声也愈来愈明显。

「爸……」喉头的紧涩使她发出来的叫唤声也粗哑变形,彷佛被荆棘勾到一般。

「我想……闻一闻……曼陀罗的香气,你去……替我带几朵过来……」

「家里没有种呀!」

「在我的……工作室院子里……有一株……」

「可是――」可是你时间不多了,我想一直陪着你!这句话梗在她心口,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来。

「快去吧,我……可以等。」

她不再坚持了,不得不顺从地踩着凝重的步伐走出病房门外,而後迅速地奔跑起来,尽可能飞快地前往父亲的园艺工作室。

就在医院门口,她总算遇见终於珊珊来迟的母亲。

「绿嘉!你这时候要去哪里?」

「去剪曼陀罗花,爸要的。你赶快去陪他!」她有预感他就快不行了。

说罢,她便骑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拚命地使劲踩着踏板,直直奔赴由那间祖传日式房厝改造成的园艺工作室,她的脑海里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可以思考了。

明明是炎热的盛夏,她却无端地感到通体冰凉,冻得她心寒,冷汗涔涔。

一路上,她心里犹如发狂般地惦挂着的唯一问题便是:父亲是否会信守诺言等到她回去?万一他撑不下去了呢?会不会什麽话都来不及对她说,就丢下万分错愕的她一走了之?

由於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让她将脚踏车好好停妥,一见已经来到父亲的工作室门口,她便直接跳下车,任由它倾倒在路面上。

当她冲进客厅,猛地向两边拉开那扇关阖着的日式拉门,接下来的瞬间,活生生跃入眼帘的这幕庭园景象,彷若圈绕着令人目眩的亮晃光芒;从这一刻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这幅定格的情景都将永恒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之墙上――

在半年来缺乏整理、照料的情形下,原本种植在角落的那株曼陀罗已经四处蔓延丛生,终至盘据了园圃的大部分,似乎是父亲将自己的生命力都灌注给它们了,而那一朵朵透白饱满的花朵即便是在白日里依旧流泄出浓郁的芬芳。

爸,你看见了吗?你种的曼陀罗花都开了……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奔峡而出,滴落在这些沐浴於艳丽日光中的花瓣上。

当她终於带回满抱的曼陀罗花赶到父亲的病房,推开门正要走到他身边时,甚至还来不及喊他一声,他便侧对着她咽下最後一口生命的气息,永久地闭上了他那看顾花草已逾半世纪的疲倦双眼。

只见母亲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含泪凝视他的苍白面容,久久不动。

「他,走了……」

「为什麽……为什麽不再多等我一会儿?」她用力地紧咬着下唇,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失控地放声痛哭,吵醒了父亲早已等待许久的长眠时刻。

她踉跄地捱近床边,双手一松,那一大把曼陀罗便肆纵地覆盖住了他的遗体。

这个湮没在曼陀罗花海中的死亡意象也同样出现在葬礼上。

当棺木已完全置入事先挖好的墓穴中时,亲友们手中一朵朵白色花束抛掷而下;绿嘉则将数十朵曼陀罗和茉莉花混杂在一块儿,一并洒在父亲的棺木上。

爸,这样你应该可以永远闻得到你最爱的花香了,对不?

之後,母亲将那间园艺工作室再次改建回住家的规模,以便宜的价钱租售出去,听说房客是一个甫自国外归来的知名舞蹈家,一个喜欢空旷、僻静住处的四十岁男人。

起初她曾向母亲提出强烈的抗议,因为那是父亲唯一遗留下来的、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东西。

但事实是,父亲过世後,养家的责任全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无法在工作之余一边照料母女俩的生活起居,同时管理这间园艺工作室,她确实是分身乏术。此外,从父亲住院到过世,医疗费用及葬礼支出已使家中经济陷入拮据,将那间日式房屋租给别人才是最为实际的做法。

绿嘉无能为力,只能顺从母亲的决定;唯一她坚持不肯妥协的,便是留下庭院中那株父亲亲手栽植的曼陀罗,无论如何就是不能砍除,为了永久地纪念父亲。

自此之後的每年夏季,她是多麽怀念那段与父亲一同品茗的安逸时光,由於这段记忆太过甜美,以致於当她日後不经意地回想起来时,也总是伴随着一阵心酸的刺痛。

她是那麽地敬爱父亲,而他却太早离开了她,她再也喝不到父亲亲手泡制的茉莉花茶。因为不想再无助地落泪,她决定记下父亲传授给她的煮茶方法,却发誓以後再也不喝了,用以深深地悼念逝去的父亲。

并且,随着时光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她也却愈加深恶痛绝地敌视着曼陀罗,不知情的旁人曲解为她恐惧曼陀罗饱含剧毒的植物特性;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在於它剥夺了她见父亲最後一面的机会,即使它是父亲生前最锺爱的花朵。

她懒得说明,也认为没必要向他人解释。

每个人的生命之中,总有必须戴上面具的时刻,任何人的心底难免都会埋藏着一、两件秘密,那种缄口不语、决定带进坟墓里的秘密,她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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