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6)

今夜韩向天多喝了几杯……回到饭店时,已经有点醉了。

他在美国的朋友曾告诉他,台湾商人好客,喜欢利用吃饭喝酒来拉近彼此距离,如今他总算见识到了。

Steven在一家港式酒楼订了包厢,点了一桌菜,开了几瓶好酒。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一屋子热闹滚滚。

座上宾韩向天自稍早前得知南香香云英未嫁後,那个快乐啊…..就让他一直飘飘欲仙,像踩在云端里,所以当Steven和David两人喝high了,开始划起酒拳时,他竟也看得兴起,跟着他们玩将起来,结果被灌了不少酒,可他一点也不介意,一迳笑眯眯的,藏不住的喜悦。

幸好Linda够尽职,藉口他明天还有重要会议要开,不能宿醉,将後面的劝酒乾杯给一律挡下,所以当David酒酣耳热地挨到韩向天身边,一付哥俩好地大舌头问他,他和Sammy是不是认识?不然怎麽觉得他们俩怪怪的??他竟还能头脑清楚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让David知道这层关系,毕竟他还没决定投资与否,不好让香香在公司里难做人,於是轻描淡写:「欸,是认识,但不熟,以前小时候住台北,当过邻居。」David这才恍然大悟。

这一夥人一直闹到快十点,才离开餐厅,Linda帮他叫来计程车,临上车前,喝茫了的Steven站在车旁打躬作揖,更茫的David却拉着他不放,说要带他去“更好玩”的地方。他大概听懂他的意思,可是还来不及拒绝,就被尽职的Linda给硬塞进了车里。

他回到饭店房间时,飘飘欲仙的感觉还在,像偷喝了什麽陈年的琼浆玉露,胸口仍在发烫。他走到冰柜前,倒了一杯冰水,踱步来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明灭闪烁的霓红灯影,嫣红姹紫,极不真切,遂仰头一口喝乾沁凉的冰水,挥却酒精的作祟……深吸口气,极目远眺台北盆地边缘那片温暖通明的万家灯火………….那儿才是倦鸟夜夜归巢之所……他扬起唇角,情不自禁喃喃唤着香香,直觉在那片荧荧灯火里,定有一盏灯是香香点亮......

香香,你好吗?他在心里这样问道,祝你今夜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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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万籁寂静,已经换了睡衣的香香正伏案灯下写着日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灯影晕黄,衬出她柔美的侧影。

须臾,她搁下笔,合上日记,轻叹口气。今夜,她的思绪说不出来的紊乱,日记是她以为能厘清一切的出口,但显然没有,那人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她蛾眉深蹙,伸手摘下戴了一个晚上的眼镜,视线迷蒙落在桌上那条工整折好的手帕……

下班前,她回到自己办公室,顺手整理刚开完会的资料,意外发现他借给她的手帕仍夹在一堆资料夹里,当时她作贼似地瞄见四下无人,偷偷拿到鼻下轻轻一嗅,幽渺的记忆遂循着帕里的味道和淡淡的古龙水香…….涓滴漫进心窝里,她醉在其中,正陶陶然,突然听见廊外有脚步声响起,赶紧收起手帕,装作若无其事。等到後来下班,从电梯里出来,经过一楼大厅警卫座哨前时,突然灵机一现,转头去看,只见墙面看板上,GoldStar创投事业台湾分公司这一行大字,斗大写在楼层商号的十八楼栏位里。原来那天电梯里看见的人真的是他!

仍坐在案前思绪魂游飘渺的香香,忍不住伸手去构那条手帕,本来想带回家把它洗乾净,再找机会还他,现在竟又舍不得洗了……她不禁笑自己傻,人家十五年来对你不闻不问,只是今天凑巧在公事上有了交集,多看了你两眼,你竟就耽溺着,爬不出来了?搞不好人家早就忘了点滴过往,认为当年种种仅是杳如轻烟的青春少年梦一场,只有你还在这里痴心妄想,啐!

她重重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放进日记……和那条手帕,熄掉案前的灯,黑幽幽地上了床,翻来覆去,仍是那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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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一夜没睡好,好像才刚眯了眼,闹钟就不客气地响了,眼睛一睁,阳光白花花地探进窗里,她昏头胀脑,满肚子怨,韩向天!都是你!

但即便睡不饱,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至少经过一夜沉淀,她自信已经筑好“免疫”防线,就算再见到那人,也不会像昨天那样失措慌张,於是如常陪老爹吃了早饭,开着小March上班去也。

不过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从她踏进办公大楼一楼大厅的那一刻起,她就全身紧绷,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注意周遭“可疑人士”,毕竟那人在十八楼上班,谁知道会不会一个不留神就撞见他?

为什麽这麽神经兮兮?她也不知道,尽管她不断提醒自己,那不过是年少螁色的青春记忆,何足挂在心上,魂不守舍?但她还是不改其性,小心翼翼地从一楼大厅搭了电梯上到十二楼,直到踏入公司,进了自己办公室,才重吁口气,好似侥幸躲过馋猫的老鼠,终於安了神,放了心。

但是没遇见这人,并不代表他就不存在这八方空气里……打从韩向天昨天第一次踏进LITA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十二楼掀起波澜,除了猜测他究竟会不会入股LITA,成为他们的老板之外,他生就高大俊帅的外表,早已成了这家公司女性员工耳语不断的话题……

看过本人的,绘声绘影,没看过本人的,四处打听。有人异想天开,想到十八楼去窥个究竟,也有人姐姐妹妹当自强,夸起南香香的“英勇事蹟”,说那人会议上一迳“色眯眯”地瞧着Sammy,活该被Sammy下马威,叫他知道眼睛不能乱瞟,话更不能乱说。

南香香唯有待在自己办公室里,才能图个耳根清净,因为只要一走出去,不管到哪个角落,都会听见类似耳语。她虽不以为然,但经过时,还是忍不住竖耳去听。

连她去洗手间,经过电梯时,也忍不住去瞄那楼层显示数字,赫然发现它就停在18楼,然後17、16、15、14……心跳噗通噗通……13、12,她像阿里巴巴一样瞠大眼睛,瞪着那扇可能芝麻开门的电梯……11、10……然後重重吁口气,赶紧冲进洗手间,觉得自己简直荒诞之极,他又不是什麽三头六臂,我那麽紧张干什麽?

是啊,都说别紧张了,可是为什麽近中午时,正要进会议室开动脑会议,碰到David,两人聊了两句,David顺口提到,昨天夜里和那人同桌吃饭,那个人说,他们以前做过邻居,只是不太熟,她竟然就一股无名怒火……不太熟?邻居?结果那场动脑会议开得七零八落,她完全心不在焉,最後草草结束,留下几个文案和设计人员一头雾水。

她就是火……他怎麽可以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勾销?

气呼呼回到办公室的她,直觉去开那抽屉,想吞颗安神的“巧克力丸”,却突然想起那人促狭带笑的眼睛,碰的一声,抽屉又被摔了回去,最後还是靠连喝两口冰水,才算平稳了心绪。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算了,邻居就邻居吧!看来我们这辈子注定是当邻居的命了,她翻翻白眼,瞥了一眼天花板,哈,现在又成了我楼上的邻居!!她自嘲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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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早上神采奕奕地进了公司,完全没有隔夜宿醉的痕迹,就连Linda事先备好的咖啡,也被他晾在一旁。

Linda走进他办公室,报告今天行程,末了忍不住好奇。「你决定投资LITA了吗?」她想既然他都跟人家哥俩好地去喝酒吃饭了,或许是早打定主意。

韩向天从桌上抬起俊脸,奇怪地看了Linda一眼,「你认为光凭一次简报就能决定吗?」说完又低头去翻阅桌上卷宗,「…..这案子还得再研究一下。」他抛下这句,算是给了答案,结束谈话。

Linda笑了笑,松了口气,她还真怕这位年轻的老板刚回台湾,就被台湾商人的一场接风酒给洗了脑,脱了轨呢,还好没有。她虽然不是很明白他昨晚异常行为的原因何在,不过所幸今天已经回复常轨。但就在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又被他唤住。

「Linda,你帮我留意一下这附近有没有适合我住的房子要卖?」他头连抬都没抬。

「你要在台北买房子?」Linda讶色难掩,他不是答应黄先生只在台湾驻点半年就回去吗?

「嗯,」他应了一声,还是没抬眼,也没多作解释。

「哦,好的,我帮你留意。」Linda尽职答应,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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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南香香这一天的班上得极没效率….昨夜没睡好是原因之一,一心老挂着楼上那人是之二,於是她决定今天别太晚下班,早早回家上床睡觉。

等她收拾好桌上杂物,走出办公室,看看腕表,也已经不早不晚的七、八点了,於是快步去搭电梯,下到一楼,穿过大厅,就要离开这让她提心吊胆了一天的“地雷区”时,好巧不巧……竟见到那人人高马大地背对着她,站在大楼门口招手叫车。她的脑袋空白两秒,进退不是,最後决定装作没瞧见这人,从他身後溜走便是,於是深吸口气,像猫儿一样放轻脚步,蹑脚出了大门,右转,眼看就要得逞闪人……

「香香?…….」

那低沉的声音听在她耳里,顿时头皮发麻。

韩向天不知是练就了顺风耳还是什麽心电感应,就是有办法听出身後那蹑脚的声响,遂直觉转头去看,刚好逮个正着。

南香香危颤颤地转过身,赶在“正面迎敌”之前,把苦练了一天的“若无其事”表情给抢先一步挂了上去,「哦......」她装出讶色,「是你,O’Neil先生,你好。」

O’Neil先生?韩向天单眉高挑,这里又没外人,竟然叫他O’Neil先生?不过他多少猜出她的不满,毕竟十五年前的那场初恋是他起的头,也是他仓促结的尾,再加上他碍於此刻敏感的投资身份,不敢冒进“打扰”她,免得在LITA上班的她受人为难,所以才会压抑了一整天的思念,不闻不问同在一栋大楼里办公的她,不过所谓机会来得早来得晚,都不如来得巧,他硬是舍下已经停在他前面的计程车,朝她大步走去。

「下班啦?」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嗯,」

「要回家?」他锲而不舍。

「嗯,」

「你现在住哪里?」他不轻言放弃。

她觑他一眼,「以前那里。」

「真的?」眼里有着惊喜,「你怎麽回去?」

她又睇他一眼,「开车回去。」

「那……能送我一程吗?台北的计程车好难叫,」他使出哀兵。

「你刚刚不是才叫了一部?」这人在睁眼说瞎话吗?南香香老实不客气。

「哦……呃……好吧,我承认那是藉口,我只是想找机会跟你叙叙旧,好久不见,很多话想跟你聊。」他据实以告。

她却一记以牙还眼,「我们有那麽“熟”吗?」说完转身就走。

韩向天一脸诧色,回神过来,管它三七二十一,大步赶紧跟上。

「你车停哪里?」他小心翼翼,有点死皮赖脸。

她瞪他一眼,我有说要载你吗?怎麽就跟上来了?「对街的公有停车场。」但也没赶他走。

「怎麽不停在双星大楼的地下室?」他见她脸色不好,只得努力找话。

「你不知道台北市办公大楼地下室的停车月租费很贵吗?」她讲得直白,分明是骂他没知识也要有常识。

「呵,」他乾笑一声,「你们老板那麽器重你,应该提供一个免费车位给你作为奖励的。」他刻意讨好。

「是哦,那等你来当我老板啊!」她一语双关,讽他还没投资入股,饼就先画那麽大。

「真的?你希望我投资LITA,当你老板?」

她不过随便说说,他竟认真回答,至少从语气听来是如此,南香香觑他一眼,「你管我喜不喜欢,我又不懂投资这种事。」

他咧出白牙,笑了,老实说,除了LITA的体质和前景是他目前还在考量的因素之外,他也确实担心香香能否接受他入股LITA,成为她老板的事实?如果她不介意,顾虑便少了一层,他会认真思考此事。

这两人已经过了一条大马路,正在巷子里七弯八拐,「还没到啊?,车子停好远哦。」

「你要是觉得远,就去坐计程车好了。」她完全不假辞色,但他根本不介意,反倒偷偷重温起她以前那付恰北北的模样,好似回到年少时光的无忧无虑。

停车场进入眼帘,她往远处那部白色的NissanTeana走去。他喜孜孜地跟着,最後停在前座乘客车门前,她往另一头走去,哔哔两声,按了遥控纽,他大手去开,咦?打不开?

「先生,是这辆,不是那辆。」她忍俊不住。

「啊?」他伸长脖子,视线掠过车顶,探了过去,原来是旁边另一部被挡得看不见车影儿的小小March!!他……塞得进去吗?这是人高马大的他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

「还要搭便车吗?」她站在那里,不怀好意,眼里尽是促狭与调皮。

他知道她故意的,他知道,於是眯眯笑着,看向伊人……年少的初恋,他的香香…….

曾经….他失去过一切,又努力挣回该他的一切,可如今看着香香……这才明白,这些年来他努力拼起合该完美的人生拼图却始终缺角的那一块,原来一直握在她的手上。

他大步绕过Teana,大手去开小March的车门…行动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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