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後一个周五,就在舒晴为了综合所得税和营利事业所得税忙得头昏脑胀的情形下来临了。
大後天就是缴税截止日,她那大处干练、小处迷糊的老妈,却在昨天晚上才将一大堆薪资支出和收入所得的单据全找出来丢给她。整整三家店,累积了一整年的帐目资料啊!她得整理到什麽时候才能上网申报完毕?
眼看其他大学生快快乐乐地打包行李回家或者结夥狂欢,相较於自己的劳碌命,舒晴就不禁感到一股淡淡的哀伤,委实欲哭无泪。
排在上午三、四节的中国文学史一下课,她便打算跷掉下午的易经专心理帐了,反正这堂选修课她大部分是有听没有懂居多。
匆匆跑到小七买了波萝面包和一杯热咖啡,舒晴准备到社办边吃边和这些令人焦头烂额的数字缠斗个你死我活。
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到小苹,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往另一个方向走。
「小苹,去哪?」
「304会议室,因为和系际联谊撞期,所以范姜老师的欢迎茶会提前了。我们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
啧,真可惜……差一点就可以阴错阳差去不了说。
当然,这个逃避现实的想法舒晴并没有说出来。
「可是,我还没吃午餐。」她试着搜寻遁走的理由。
「那里有提供免费的餐点,少说也比吃了也不会饱的波萝面包高级好几倍。」
有那麽很短的一瞬间,舒晴彷佛看见小苹的眼里闪过一抹鄙弃的神色。会不会太过分了点?波萝面包也是有尊严的啊!
「小苹,你让我受伤了。」她的奶酥波萝也在哭泣。
「一点小伤,死不了人的。」小苹这麽回答。
「……」舒晴有一种被鞭到的囧样感觉。
话说,学妹可以这麽毫不拐弯地直接呛学姐吗?这还有没有伦理啊!
等两人抵达会议室门口,里头正好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显然欢迎茶会的主角已经致词完毕。她们当然不会白目到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进入,幸好後门没锁,她们就趁着气氛正热的时候低调地混进去。
经过摆在外头放有餐饮的长桌时,舒晴顺便扫了一眼,「什麽嘛,居然只有芋头蛋糕和豆皮寿司这类的便宜菜色,有没有诚意啊?而且还是冲泡式红茶……」
「学姐,我们是来找人,不是来吃东西的好吗?」小苹重新拉回她的注意力。
让舒晴出乎意料的是,没想到来的人这麽多,扣掉包含老爹在内的十来个教授,其他都是系上的学生,甚至连那些正在准备考研究所、只有大考时才会出现的大四、大五学长姐也出笼了,足以容纳七、八十人的会议室居然坐满了四分之三,而且集中在前面的位置,显见新教授的人气魅力之高,男女老幼通杀。
「是怎样啊……上学期从美国柏克莱大学聘来那个知名客座教授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种阵仗……」舒晴在会议室最後方的角落坐下,看得傻眼。
她这才知道,原来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中文系也有畅行无阻的情报流通网络,这就是传说中的「好康逗相报」吗?
「腌萝卜和东坡肉,你选哪一道?」小苹突如其来地一问。
「干嘛?料理东西军?」
小苹轻轻叹了口气,颇有遭人打败的无奈。她拍了拍舒晴的肩膀,说:「那个白发苍苍的客座教授,是无法引起食慾的腌萝卜;而这个正到破表的型男老师,就是只要具有正常美感的人都会垂涎三尺的东坡肉。」
很好、很强大的譬喻式说明,浅显易懂,命中靶心。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欣赏美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而范姜展隆就是能够将这种赤裸裸的本能刺激到最大化的超级挥发剂。
舒晴朝前方看过去,这时范姜展隆正在和那些对他充满崇拜的学生们对谈,每个针对他抛出的问题,不管是犀利或好奇,他那风趣幽默又极富涵养的谈吐都应对自如。不仅是学生,连那些教授们都一脸如沐春风的模样。
完全是为人师表的完美典范。
但,怎麽就是没有人感觉到他背後那股隐约浮动的煞气呢?
是的,煞气,和大学校园彻底不搭轧的煞气。就是这一点,让舒晴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对他有点畏惧,不自觉地想和他保持距离。
严格说来,舒晴不是那种所谓具有天生灵感的人,若非要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她对於出现在身边的人们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筛选」机制。
她喜欢老爹,因为老爹给她的感觉,犹如圣诞老公公或肯德基爷爷的亲民形象,和蔼慈祥;她喜欢阿毛、治豪、小关和小苹,因为他们虽然懒散归懒散、自闭归自闭,却远离心机鬼的世界,让她惬意自在。
再更具体一点地说,看过警察拿酒测仪测量驾驶人的酒精浓度吧?舒晴的这种内在机制就好比酒测仪,可以替她侦查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是不是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而范姜展隆,很明显的是超过那条安全值界线的未知存在。
虽然舒晴是不晓得一个要长相有长相、要身份有身份的「包装精美」的男人,怎麽会有一股黑气缠绕着,但她既已将他划位在「不要跟他太熟比较好」这一类的人,自然也就没必要去深究这些多知无益的问题。
思及此,她索性打开背包,掏出纸笔、计算机和毫无头绪的大堆帐目,开始旁一边咬着她的奶酥波萝,一边旁若无人地奋斗起来。
「学姐,你连在这种场合都不能放开这堆纸吗?」小苹无法理解地问。
「不好意思喔,就是这堆我也想放火烧掉的纸,关系到我妈未来一年会不会因为三家生意火红的店而被国税局盯上。」舒晴连头都没抬地回答,手指飞快地按着计算机数字键,「要是我妈过不了这关,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是,我们不是专程来找范姜老师──」
「你放心,那张申请表我带在身上,没弄丢。」她嘴里咀嚼着面包,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学姐,主持人说茶会结束了,大家已经开始散场了。」
「喔,很好啊。」舒晴心不在焉地应道。很好,老妈发给本店员工的薪资支出总算汇整完毕了,接下来就轮到第一家分店的年度净盈收……
当人处在一种极度专心的状态里,周遭环境的大部分声响就会被意识自动屏蔽,所以舒晴没有听见那道朝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那个……咳、咳!学姐,停一下好吗?」小苹说话的语气忽然有些别扭,还假装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力。
「嗯嗯,好……怎麽了?」舒晴这才抬眼看着小苹,然後视线再顺着她的手指扫向站在她前方的……「啊!老、老师,你、你什麽时候……」正眼迎视范姜展隆兴趣甚浓的打量眼神,她很孬种地一下子丢开咬了一半的波萝面包,全身靠贴在椅背上,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在做什麽?」范姜展隆伸手接住那块面包,接着好奇地拿起她摊放在桌面最上方的一张纸,念出纸上第一行粗黑字体:「舒适美容中心九十八年一月份进帐细目……」
舒晴从惊愕中回神,立刻一把抢下他拿在手里的资料和果腹粮食,临时乾笑着解释:「这、这是我的……我的『家庭作业』啦!」这样也算是某种程度的诚实吧。
「哦,这份作业还真特别,要不是早知道你没有双主修,我还差点以为你有副修经济呢。」范姜展隆虽然这麽说,却似乎一点也不讶异。
「学姐,你和范姜老师早就认识了?」聪明的小苹马上说出她的观察结果。
「呃,不是啦,前天我被校长抓去出公差,帮忙老师打扫研究室。」舒晴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既然这样,那就太刚好了。」不过,小苹关心的不是这个。
「你们有事找我?」范姜展隆问。
「老师好,我是大一的许妍苹,和舒晴学姐是野生植物研究社的社员,目前正在找社团指导老师,想要请您担任──」小苹向来与废话无缘,立即提出请求。
「等、等等!」舒晴赶忙出声打断,「小苹,我想老师初来乍到,对我们学校还不熟,应该会蛮忙的,我看还是暂时别──」
而她明显想斩除联系的托词又被范姜展隆接下来说的话卡断了:「好啊,不成问题。我也想知道你们的社团在玩些什麽。」
这话听在两人耳里同等惊讶,差别在於舒晴是惊愕,而小苹是惊喜。
「──咦?」
「真的吗?……谢谢老师。」
还不等舒晴反应过来,范姜展隆蓦地伸出手,抹去沾在舒晴唇角的奶酥碎屑,微有不满地问:「你的午餐就吃这个?」
这个举动又让舒晴彻底傻住了,原本还想叫他别多事的念头顿时被震得四分五裂。当下除了错愕,还是错愕!
他、他是谁啊!谁准他和自己这麽亲密!该死!这根本是性骚扰!
然而,她是典型的外强中乾、色厉内荏,本想对他大吼:「我吃什麽关你啥事!」一出口却变成了软弱的:「对、对啊,还有一杯加大拿铁。」
可恶!连她都开始讨厌自己这副吃软怕硬的窝囊德性了。
「这样不行。」范姜展隆下了四字箴言。
「我觉得行就行。」尽管在气势上一整个兵败如山倒,舒晴还是勉强回辩了一句。
而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小苹好像接收到什麽天外弦音,对舒晴丢下话:「学姐,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小苹!你要去哪里?」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走开!救我啊!舒晴在内心疯狂呼喊,差点要飞扑上去拖抱住她的大腿。
「去上通识课,老师会点名。」
舒晴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被他吓过头所以产生错觉,她觉得小苹八风吹不动的平平声线好像出现了一种类似看好戏的笑意波动。
接着是犹如定谳之鎚的重量级宣判:「表格在学姐这里,那就拜托你了。」
望着小苹渐行渐远的背影,舒晴忽然明白了一只被苍蝇拍打死的苍蝇可能会有的感受,那是一种毫无反抗余地的深沈的悲伤……
「走,我们也去吃饭。」范姜展隆将零零总总的单据一把塞回她的背包里,拉起她就要往外走。
「吃饭……我们……」舒晴一度浸在绝望情绪中的理智忽然捕捉到一个可疑的字眼,我们?谁跟你「我们」啊!「老师,我、我吃饱了!你自己去吃吧。」
光是对着他的脸,她就已经够食不下咽了,更遑论他刚才还对自己做出那种吓死人的举动,她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范姜展隆在她要拿过背包时,抢先抓过来扛在自己肩上,随即皱了下眉,「下学期我要建议系上其他老师把你们的文学史课本换成分集出版的版本,如果同一天还得上《史记》或其他文学经典,一个背包里要装几本砖块书?对你来说太重了。」
「呃,老师,那是我的背包耶……你先还给我好不好?」
茶会才刚散场,搞不好会议室外面还有人在吃廉价餐点,被他们看见范姜展隆替学生背背包,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会有什麽下场。
「吃完饭再还你。」
「老师,我不是想和你argue背包所有权的问题,但,那是我的东西吧……」
「学校餐厅里的东西你应该也吃到腻了,到校外吃如何?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麽?」范姜展隆无视她的抗议,自顾自地问她。
鸡同鸭讲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号称青年才俊的教授身上,这样很不正常吧?
不过,她相信只要是人,就有理性沟通的可能性,所以她试着再努力一次。
「老师,那个……被人看到你对某个学生有『特殊待遇』,这样不太好吧?」
「会吗?我不觉得。」范姜展隆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你不觉得,可是我会很困扰啊!舒晴顿时觉得无奈又无力,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我不想被别人说我是特权份子!」
「那又怎样?我就是特别偏爱你,有人不高兴的话,就叫他自己来跟我谈。」
从范姜展隆自我本位十足的回答里,除了理直气壮和理所当然,舒晴完全听不出他有半点迟疑或犹豫。
那、又、怎、样?……老师,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你知道吗?
「……豆腐……」
「你想吃麻婆豆腐烩饭?」
「不是,我要拿来撞豆腐自杀……」
「哈哈哈……你到底在想什麽啊?」范姜展隆朗声乐笑,揉乱她额前的短发。
这才是我想问你的!舒晴暗道,同时烦躁地拨开他的手。
今年她大二,照目前修到的学分数来算,最好还要两年才能毕业;而这两年,难道她就得跟这个有理说不清的家伙缠扯到底吗?天啊……
舒晴忽然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的前途似乎会很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