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天,你还是一样阴沉!」
六年後,小学时让我无地自容的男生又和我同一班,说了一样该死的话。
当年他隔天就搬家,所以苏惟没机会让他流血,现在我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哭,所以苏惟也不可能帮我打他;再说他比苏惟还高,身体结实到我根本不敢招惹。令我又恨又妒的是,他居然人缘超好!更可恶的是他认识陈华,而且还是好朋友!
每次他们在走廊聊天时我都巴不得能挤进去,尤其是挤在陈华身边;每当他和陈华玩完後笑着走进教室,我都忌妒到想抓花他让我感到刺眼的笑脸。
当他看到我盯着他看时就会笑着对我说:「干嘛?想跟我说话?」一脸找乐子的那种笑。
我会装作不屑地回:「才不是。」我真的很幼稚又很爱记恨吧。
他便耸耸肩,说:「好吧,随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怪。」
高一,十六岁,生平第一次,我为自己的个性感到慌。我怕,要是陈华也觉得我阴沉怎麽办?他是如此阳光,而我是浓密乌云,如何相配?
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陈华交了女朋友。
思及此,我又一阵难过想哭,但是我发誓打死都要忍住,因为那时是班导的数学课。他那麽认真地教,我却还在想着墙後相同座位的陈华……好惭愧,尤其,老师又是如此地关心我。
*
那是上学期的事情,爸妈五度蜜月去了,还有两天才回家,我自行打理生活上的一切。那天风很凉,阳光暖和而不刺眼,是最适合在外面吃午餐的天气,正好我们教室外有一张小石桌,但位子已被占去了,所以我决定到很远的体育馆那儿,人少风景好--原本是这样计画的,但不巧,我忘了带便当。
只是忘了带便当也没什麽大不了,但连福利社的食物也只剩几包饼乾,也就是说我没午餐可吃了。那时才刚开学,我觉得这是个坏徵兆,代表这学期会过得很倒霉。但我还是去了体育馆,因为我不想让人瞧见我没饭吃又没人陪,那天苏惟中午不在。我怕其他同学会觉得我很怪,我讨厌被另眼相待。
到了体育馆,我选了一个隐密的地方,几乎看不到的死角坐着,这地方我在开学第一天就发现了。你问我怎麽找得到这种死角?缘分吧,我和这样的地方不是很相衬吗?从这儿看,校园成了端庄清新的画,宁静且吸引人;微风徐徐,我感到自在无比,伸个懒腰,得意自己找到这秘密基地。没错,秘密,连苏惟也不让她知道。
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声:「同学?」
我吓得立刻起身站好,慌张看着四周,然後我看到我的班导从光处走进阴影来,手中提个布袋子。
他是班导,很朴实,也不太引人注意,但我还算能接受他,因为感觉诚恳温柔。但这不表示我不介意他闯入我的小天地。他走近,我立刻退了一步,也不敢看他。要骂我吗?因为我没待在教室?我战战兢兢,他却给了我个笑声,诚恳温柔。
「我在楼上看到你走过操场,心里很纳闷,」他坐下石椅,对我比了个坐的手势。「才刚下课就跑来,应该还没吃过午餐吧,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要跑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所以跟来,」他拿出布袋里的便当,打开来放桌上。「结果看到你没带午餐,幸好老师带了这个。」
我呆愣着,因为老师的话。他特地来找我,还要请我吃饭吗?不用我多想,他已经递了筷子给我。
「吃啊。」他把筷子塞进我迟疑的右手。
怎麽能这样?我僵硬的手毫无知觉,动也不动。我摇头,说:
「不用了,我不饿。」
「要好好吃饭,别乱节食,正餐不吃,零食吃一堆。」
我傻了。这年轻男人居然说这老生常谈,连我爸爸妈妈也没这麽养生。
「可是这是老师的。」我拒绝。我根本不想吃陌生人的东西,就算是往後天天都会见面的老师。
「没关系,」他说:「我等等回家吃,我家很近。」
他不断劝说我,直到我终於吃了第一口他才吁了一口气说:
「你可真难喂,小心和老师一样长不高!」
我不禁笑了,他明明还很年轻却像个伯伯,我无法自拔地信任他。我怎能不信任他?如此善良,明明才开学没几天,明明可以装作没看见我搞自闭,但他没有。
「同学,老师还没记清楚大家的名字,你叫什麽名字?」
「嗯……」我努力吞下饭,回答:「陆寒天。」
「寒天?」他摸摸下巴,说:「喔,我有印象,很寒冷的名字。」才刚说完他脸色就变尴尬了,急着说:「我不是说你名字不好,你别误会,我就是这样说话不经大脑。老师还有事先走了,下次要在教室和朋友一起吃,知道吗?」
一如往常,我整个人发窘说不出话来,连饭也忘了扒,但我不生气,真的。
然而,这麽好的老师却骗了我。
*
午休结束的下课,我在书包里发现一个妈妈给的茶包,是很好喝的洛神花茶。当下我便一并拿起洗乾净也晒乾了的便当盒跑出教室,到办公大楼去找老师。我想把茶包送给的他。在数学组我找不出哪个是他位子,於是随意问了位女老师。
「同学,外面有贴座位表啊,」她指着窗边第二个位子:「他去开会来没回来,他坐那。」
我走到窗户边,往外一看,操场一览无遗。老师就是在这看到我走过操场的吧。我把茶包和便当盒放在他堆满杂物的桌上,又写了一张纸条:
”谢谢老师陆寒天”
我问隔壁的老师他哪时回来,希望他能早点看到。
「喔,快了吧,」他看看墙上的钟,说:「十二点半就去开会了,应该差不多了。」
「喔,谢谢……」我正要走,却忽然想到一件不合理的事。我感到微微讶异且不舒服,转身问刚刚的老师说:「老师,你是说十二点半吗?」
「嗯,是啊,吃完饭嘛。」
「所以……他都没回家?」
那老师笑着瞥了我一眼,说:「同学,都去开会了怎麽回家?」
我的脸瞬间垮了。老师没回家?可是他说他会回去吃饭,所以我才毫不顾忌地把便当吃个精光……我吃完时已经打了三十五分的预备钟,也许他连吃个面包的时间都没有……
我又愧疚又生气,世上老师不都是很聪明吗?但如果他自己觉得少吃一餐也不会有影响,那我又何必认为自己有错?
不过人的良知一泛滥起来就攻击力极强,我实在没办法装作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数学课的整整五十分我都心神不宁,只能无神望着老师手脚并用地讲课。终於,让我熬到了放学,同学们很快地走了,我对苏惟说有事要问老师,她说要是我太久她就要自己先回家。我提着书包走到讲台,有点压力。
「啊,寒天,」他匆促得瞥了我一眼,收拾教材。「我收到茶包了,谢谢,很好喝。」
「老师……」我心里不舒坦地问:「中午你有吃饱吗?」我放下书包替他收拾。
「喔,」他毫不迟疑,态若自然地说:「当然啊。」
我那时感觉千斤的重量及罪恶压在自己身上,不知该拆穿谎言或与他一起演下去。最後只好帮他把东西都收拾好後才离开。这世上,怎能有好到让人又窝心又无奈的,叫孙力成的老师?
我下了停车场牵车准备回家,苏惟应该走了吧?她总是我行我素。然而,到了校门口,我看到她还在等着我。
「你还没走!」我惊讶极了,明明早就过了二十分钟。
「嗯,还很早,天还亮啊。」她坐上车,说:「走了。」
我骑在她後方,过了一阵子後说:「苏惟……我觉得班导很好。」
「是喔,」她头也不回,秀发随风飞扬。「可别告诉我你暗恋他,小天,他太老了。」
「不是!」我急着澄清:「我喜欢的是昨天说的陈华,隔壁班那个。」
就是那天,从那时我决定要当老师的好学生,表现良好,让他一点也不烦恼。
*
五月二日,老师叫我放学後到办公室找他,我告诉苏惟,她还是说要是太晚了她就要先走。放学後,我还没走到办公室就在半路上遇到老师,他带着很多教具和两三本教科书,我想替他拿却被拒绝。
「谢了,寒天,但你书包也很重。」
「这点力气谁没有。」我又伸手抱走那些书,还真的满重,幸好我帮老师拿了。
他笑了,说:「其实你也挺倔的嘛。」
那当然,我早已决定要当老师的好学生。
为什麽我总是对那些对我好的人如此掏心掏肺呢?对苏惟是这样,对老师也是这样,你要是对我好,我就会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你。
但陈华却不给我为他付出的机会,只让我付出单相思与泪水。他甚至连真正看着我微笑一次都没有,但我却如此锺情。
够了,我是怎样?连走路也想着他!老师就在身边啊,要是他知道我所想的会怎样?我只能想像他说:
『寒天,喜欢异性很正常,但你还在求学阶段,什麽时期就做什麽事情,我是为你好……』
说个没完没了,因为,他就是老套。
可是我不讨厌,我超级喜欢,因为这代表他关心我。如果我注定在学校只能和苏惟及老师熟,那我最好是紧紧把握。
到了办公室,我帮老师放好书。他真厉害,明明东西很多却能把所有东西都排放得很规律,我猜想这是他的专长。他放好东西後对我说:
「寒天,你一直很用功,成绩也很好,照这样下去不管在自然组或社会组都能待得很好,尤其你又这麽乖,说真的,你是我当老师两年来教过最好带的学生,如果你二、三年级我也能继续当你班导,我会很高兴。你之後想进自然组还是社会组?」
「呃……」我迟疑了一下。老实说从国中理科就让我不太吃香,现在只是为了老师才一直硬撑着数学。「自然组。」
到了这地步,我打算继续撑。总会有办法熬过吧……
「很好啊!」他看起来很开心,不过马上又推推眼镜,补充说:「呃,不过当然,要是你选社会组我也会很支持。」之後就结束了谈话。
牵完车要离开学校时我猜想苏惟会不会又在门口等我,果然,我看到她高高的身影又像那天一样,与脚踏车一起伫立在校门口。
「欸,老师很疼你喔,常找你过去。」她开玩笑地说。
我理所当然地说:「对,真的,因为我很乖。」
走出校门後,我突然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陈华。不过,那个碍眼却又真的挺可爱的女孩也在他身边。她白嫩又身材好,我短腿又胸部小。
「怎样,该放弃了吧?」苏惟说得很坏心。
「够了,我--」我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让我说不出半句话的景象。
我的陈华,我最爱的陈华,居然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吻了那女孩。
我隔着一条大马路呆望着他,见他搂着那女孩吻了好几秒,接着我感到一阵鼻酸,哭了。泪水无声地越滚越多,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人亲密。
「小天?小天?」苏惟拍拍我手臂,我没反应,她又摇摇我的肩;我抿紧双唇,却清楚嚐到滑落嘴边的咸味。「好了,别哭了,路上这麽多人,明天你会後悔的。」
我眨眼,眼眶的汪汪泪水集体崩溃;眼泪沾湿了睫毛,沾湿了校服,也沾湿了替我拭泪的苏惟的手,扑簌簌地打落到地上。
我抖着嗓音说:「苏惟……对不起,我昨天骂你不懂恋爱,但是……还是不要懂比较好,这麽痛苦,还是不懂才好……」我努力吸着鼻子,却让它更刺痛。
突然苏惟生气了,她大力甩开刚才还拍着我的手。「你哭什麽?那家伙这麽重要吗?只不过是个白痴男生,路上要几个有几个,你干嘛那麽爱他?你是笨蛋吗?!」
她骑上脚踏车,一下子便冲上宽大的马路,留下愣在原地的我。
她的背影一下便消失在熙攘车阵,我纵使再找也找不着。
难道我真的那麽讨厌?失恋了连哭也不行?苏惟,你刚才明明还安慰我,为何突然说走就走?
苏惟,你明明说过我是你知心,你姊妹……
当我含泪骑车回家时,本以为自己会继续哀悼夭折的感情,可我满脑子反覆想着的都是苏惟,想她骂我的画面,她抛下我,一人狂奔而去的画面。既使她以前总是说要抛下我先走但最後也都没有,然而这次,她走了。
突然我想到了,昨天我不也是这样,先她而走?
难道抛弃朋友,让对方心痛,真的是一件这麽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