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吓了木兰一跳,她惊觉自己拄着扫把在庭院里发楞。平静无波的日子反而令她心烦,以往刻意排除的回忆一股脑儿涌现,防不胜防。
门外是身穿青衣的黄大夫,他笑容可掬地给了木兰一个小袋,说:「还喜欢吃枸杞吗?」
「你的嘴巴就是停不下来是吗?不是吃就是喝。」话虽这麽说,木兰仍欢喜地接过礼物,领客人入前厅。
「你的气色不大好,身体不舒服吗?」黄大夫三句不离本行,木兰自知瞒他不过,只得从实招来。
「最近经常想起自己在军中的事,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不晓得自己在做什麽。」木兰说,如果有人愿意听她诉说,状况或许好些,可她没有能说体己话的好姐妹,也没有同样经历作战且能接受她女性身份的好兄弟。至於黄大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是为什麽你仍拿着扫把的原因吗?」黄大夫问,这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却令木兰顿时陷入崩溃的情绪,摀着眼睛激动地哭了起来。
「我一直看见戴祥死的那一刻,一直听到他的声音。我只想好好活下去,过去的事难道不能就此结束吗?」
木兰的肩膀碰一声撞上门缘,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与另外两人奋力将戴祥扛上床。黄大夫即刻上前检查他的伤势,三枝如手指般粗大的箭插在胸口,眼见是救不活了。
「求求你,黄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木兰全身无力地坐倒在地,口中仍不断哀求着。一切都是他的错,若非他过於自负,也不至於中了埋伏,戴祥也不须为了保护他而中箭。戴祥如出了差错,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
黄大夫神情严肃,嘴唇抿成难看的直线。他不能拔出深入胸骨的箭,也无法替病人止血解痛。他深知何时应该停手,但木兰伤心的模样令他犹豫,彷佛有丝线般的希望飘荡在空中,奋力身手便有抓住的可能。黄大夫擦了擦前额和鼻头的汗滴,在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鲜红血迹。
「别忙了,大夫,我知道自己没救了。」戴祥即使苍白虚弱,态度仍十分豁达。黄大夫撇撇嘴没出声,动作却逐渐停了下来。木兰见此跳了起来,抓住黄大夫静止的手,无用地乞求他别就此放弃,绝望之时意图拔出箭枝。
「别胡来。」黄大夫挡住木兰去路,令木兰第一次发觉这双温热的手也有打颤的时候。文弱的大夫此刻显得异常高大,如一堵墙隔绝活着的他和即将步入死亡的戴祥。
「大夫,木兰就像我亲弟弟一样,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否则我做鬼也饶不了你。」戴祥说,黄大夫倒是爽快答应了。
「木兰,替我捎个信回去,就说我迷了路,回不去了。」戴祥乾笑两声,咳出了一口血。「还有,告诉渝儿不必等我了,找个好人家赶紧嫁了吧。」
「别胡说,我们可以回去的,一起活着回去的……」木兰早已泣不成声,黄大夫本想拍抚他的肩膀提供些许安慰,却因满手血污而作罢。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遗忘……」这是木兰记忆中戴祥说的最後一句话。
黄大夫摇着木兰的肩膀,盯着她无神的双眼问道:「木兰,你听得见我吗?」
木兰不知自己身在军营还是家中,她仍嗅到血腥的气味,眼泪在她的脸颊上到处奔走。不过她可以肯定,军营中不会有她的父母对黄大夫高声质问,也不会有紧张成性的大姐拉着她远离那陌生男子的掌握。就在身手矫健的弟弟准备架走百口莫辩的黄大夫时,木兰上前握住了那双永远温暖的手,她必须抓住这段记忆的结尾。
「你的脸脏了。」木兰说,盯着黄大夫洁净如剥了壳的蛋白般的细致脸颊,众人皆无言以对。黄大夫吸了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推动嘴角形成微妙的曲线。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黄大夫说,木兰红肿的眼睛立刻掀起了另一波潮水。
「该怎麽做才能不再这麽……痛?」木兰哽咽着说,她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知戴祥已化为尘土,不复存在。
「别憋着气,要记得呼吸。」黄大夫说,任木兰放肆大哭一场。然而这一次他不能拥她入怀,供她暂时的依靠。她现在是个未出嫁的女人,连触碰她都是一种罪过。
「我以为你弟弟会出手教训我一顿。」黄大夫说,经过一番解释,他得到特许进入木兰的房间,检查她的身体有无异状。黄大夫替木兰把了脉,除了有些虚寒外并无大碍。
「跟大夫起冲突是最愚蠢的行为。」木兰说,经过方才的失控,她自觉无颜面见任何人。黄大夫是个例外,他见过她最疯狂、最脆弱及最愚蠢的时刻。
「你这是心里的问题。」黄大夫说,比先前放松了许多,打开给木兰的小袋,进攻红艳的枸杞。「有事别积着,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只怕你家人不乐意。」
「他们有什麽好不乐意的?他们又不懂这些。」木兰自知家人的关心,但她得到的并非安慰而只有更多的压力,迫使她伪装自己,躲入只有她才理解的世界。
「当初你不是成天嚷着要回家吗?现在怎麽一点都不见喜悦呢?」黄大夫问,木兰则开始与他争夺枸杞。
「在那里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动力,戴祥不也成天嚷着要回家乡找他的渝儿姑娘,成亲之後生一窝小娃儿吗?」木兰说,或许是戴祥的阴灵来提醒她,不要忘了有个英俊挺拔的挚友曾存在於世上,他是不畏惧死亡的好汉。
「你已经撑过来了,坚持下去吧。」黄大夫说:「我有机会会去替他上炷香,帮你说些好话。」
「我也没有理由去上香是吧?这种绑手绑脚的感觉正是我想逃避这里的原因之一。思乡真是怪病,明明没什麽可想念,仍能让人想到发狂。」木兰说。家中难道不好吗?其实也不是这麽回事,木兰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知感恩的浑小子。
「有些事情很难改变,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不必在意旁人的说法。」黄大夫说,他和木兰之间正是处於跳入黄河洗不清关系。而当他出了房间被木兰的父母拦下来时,完全不觉惊讶。
「木兰的身体没有大碍,请宽心。」黄大夫说,他预料接下来的话题必定相当令人不悦,若能就此打发二老、敷衍了事也非不可。
「黄大夫,你觉得我们家的女儿如何?能当个称职的妻子和媳妇吗?」花老先生的问题令黄大夫难以反应,设想好的应答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为人妻和为人媳,观感是相对应的,称职与否也只有当事人才可判定。」黄大夫说。花母用手肘不灵光地顶了顶花父几下,令人困窘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黄大夫如不嫌弃,是否愿意与小女节为连理?」花父此话一出,令黄大夫愣了半晌,隔墙附耳倾听的木兰则差点撞翻了椅子。
「如果你们担心木兰身体不适的情况为外界察知,我向你们保证绝不会从我口中传出。木兰是个洁身自爱、优秀聪颖的好女人,而我既无父母、家境又清贫,只怕跟着我会吃苦受罪。」黄大夫说,不让对方有反驳的余地,迳自行礼告退。他本该是独身的命,悄悄地来,淡淡地去,不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