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21
21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美很快就发现自己需要下山去采买了，有两件从台北带出来的雪纺材质衣服根本禁不起折腾，才在菜园子里走个两圈就已经被勾花，而其他的几件也都已经破破旧旧。
下山去，埔里街上繁荣热闹，多的是可以逛的服饰店，起初刘吉人以为她会一家一家跑，没想到车子一停妥，可美却直接走向对面的成衣大卖场，挑的也全都是朴素但却耐穿的款式。
「你第一次把行李打开，拿出自己从台北带来的衣服时，我差点错以为看到哪里的酒家女跑到山上来，然而现在……」刘吉人皱着眉头说：「酒家女变成村姑了。」
「少罗唆，走开，」可美瞪他一眼，说：「你现在到隔壁的文具店去，去那里逛逛，别在这儿碍事。」
「我又不缺文具。」
「但是我缺内衣、内裤呀！」指着卖场角落贩卖女性内衣裤的专柜，可美又瞪他。
车子停得有点远，刘吉人提了大包小包在路上走，可美却两手空空，悠哉地欣赏起街景，刘吉人问她信不信佛教、道教，还说埔里这个小盆地四面环绕的山上多得是有名的大寺庙，如果有兴趣，可以去走走瞧瞧。
「你不是基督徒吗？」可美问他。
「我是基督徒，不代表我就不承认其他宗教的存在呀，而你当然也可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不是吗？」刘吉人说：「放心吧，埔里这附近呀，神威显赫，你要什麽教都有。」
「免了。」苦笑着，可美摇头。
她本来就不对哪个宗教特别虔诚，也没有任何偏好，对寺庙参访的行程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一路走到车子旁，把东西先放进车内，又走到附近的小饭馆来，刘吉人特别介绍，说这虽然不是一家有名的店，但却有好吃的排骨饭，还有香喷喷的味噌汤。坐在店里，点过餐後，刘吉人本来还要介绍附近的美食，但却发现可美盯着他看。
「我脸上沾了什麽吗？」他一愕。
「没有，倒是觉得你今天比往常体贴，像个有礼貌的男人。」可美说。
「我不介意你现在也用更白话一点的口吻来说明，谢谢。」刘吉人皱眉头。
「你跟以前的女朋友交往时也会这样吗，帮她提东西、走路也让女孩子靠内侧，过马路的时候，还会帮女生挡挡路上横冲直撞的车子？」可美笑着说：「你平常在山上不像这样呀。」
「那是因为你在山上也没多少东西好提，路上也没有车子会撞到你呀。」刘吉人想了想，说：「怎麽了，这给你什麽样的启发吗？」
可美微笑着摇头，谈不上启发，她只是想到了一些与前男友有关的事，印象中，前男友好像没有这麽体贴，尤其当两个人逛街时，他只会露出不耐的脸色，频频抱怨，却不会像刘吉人这样，陪着走进服饰店、帮着提东西，甚至还偶而出点意见。
「或许这就是男孩跟男人的差别，是不是？」可美想了想，问他。
刘吉人哈哈大笑，说这应该是优质的男人跟不够优质的男人之间的差别，还自豪地说虽然那只是最基本的礼貌，不过倘若这样就让对方非常感动的话，那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说着，他一摊手，「怎麽样，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心动了呢？」
「吃你的排骨饭吧！」指着老板刚端上来的饭菜，可美哈哈大笑。
要说好感，刘吉人当然是给了很多好感没错，如果心里存着抗拒或排斥，她也不可能留在刘家、冒充刘吉人以前的同事，还住上这麽长一段时间。但这能算得上是喜欢吗？可美心里清楚，这种感觉其实有更多可能只是自己的误会，刘吉人那套部落里无私大爱的观念，她已经非常了解，今天如果换作是别人，他也许也会一样这麽好心地收留，而自己本来就是为了疗一个心里的伤才出门的，想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真正的爱，却不表示有要在旅途中再爱一次的必要，况且，她朋友虽少，但在校园里，在班上、社团中，她已经看多也听过了那种因为心里有伤，又碰巧遇到一个更体贴的人，就转而爱上对方的故事，可美告诉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在找一个替代的爱人，却不是真正的爱。再抬头看看刘吉人张开嘴巴大啖排骨的模样，很自在、很纯真，可美想了想，她又提醒一次自己，是的，就算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她对刘吉人确实很有好感，但这种好感会不会只是一时的误会还很难讲，而且这种情况下发展出来的爱情也看不到什麽未来，就算两个人经常一天到晚把「爱」这个字挂在嘴上，说自己有多爱对方，但那只能当作玩笑话，还是别想太多、别当真了比较好。
「怎麽了，这回换我脸上沾了什麽吗？」脑袋周旋了半天，可美忽然发现刘吉人也盯着自己瞧。
「沾了点东西在嘴角。」刘吉人抽出一张面纸，在可美的嘴边轻轻一擦。
「是什麽？」她摸摸嘴边，似乎什麽也没发现，忍不住探头过去看看面纸上究竟沾了什麽，但却什麽也没有。
「颗粒很小，你视力不够好，也许看不到，要我们这种住在山上的原住民才看得见，这叫做幸福的粉末。」刘吉人煞有其事的说，结果被可美用筷子敲了头。
吃过贩，也买好衣服，又到市场去采买了一堆肉品鱼鲜，这一回不只自己家里需要备货，连村长都开了张清单，派可美一并买齐。下山前可美问他这算不算第五件事，但村长摇摇头，说事情那麽好办、整人那麽简单的话，村长早就换你来当了。
采办完毕後，刘吉人把车开到小镇南边的住宅区，拐弯穿街地，来到一户人家前面，原来他的外甥女小叮暂时寄居在此，那是刘妈妈的一个亲戚，这趟下山除了采买之外，刘吉人还奉命扛了一整篓的高丽菜要来送礼。
「那篮菜很不美耶，怎麽拿这来送？」送完东西後，又回到车上，可美问。
「台风快来了呀，最好是趁早采收，不然要是赌输了这一把怎麽办？」刘吉人说。
前几天就有听闻，一个台风正在缓缓进逼，不过刘吉人看了看气象，说应该没有大碍，台湾地区的台风大多由东岸登陆，这对中央山脉屏蔽着的南投深山部落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们在意的是西南气流引进的雨水可能造成土石坍方或道路中断的危害，「简单地说，台风吹呀吹，再会吹也吹不到我们山上来，那不太要紧，菜也不怕被吹坏。不过要是雨下太大或太久，把路给冲断了，那就算漂亮的菜采收了，但却运不出来，这就麻烦大了。」说着，刘吉人提起了几个月前的梅雨季节，也就是可美刚到山上的前一天。
「你都不知道，在那一天之前，我们有多苦恼。不只菜运不出去，有些更偏远的部落还差点连饭都没得吃了。」刘吉人说的是他阿姨居住的那地方，也就是上次可美跟着一起去喝喜酒的部落。
「感谢我吧，因为我才放晴的。」她自豪地说。
「是吗？那这次也顺便拜托你了一下了嘿。」刘吉人嗤之以鼻，指指外头阴霾铅灰的天空，对可美说：「这次要是有什麽损害的话，就通通算在你头上了。」
短短两天的时间，台风的消息很快就占据了各大新闻频道，这一回可美没有帮着刘吉人参加割菜军团，她苦候已久的第五道命令终於下来，一大清早，村长就来敲门，叫她拎起铁鎚跟钉子，捱家捱户去帮忙修补屋顶之类，要确保每一户都做好防台准备。
「要爬高爬低的，这我哪有办法？」乍闻这项任务，可美张大了嘴。
「不然村长换你当，屋顶我去修，这样你说好不好？」这句话已经成了村长的新台词，他说：「把嘴巴闭起来，你偷吃的面筋都快掉出来了。」
连偷吃面筋的事都被知道了，这可真是尴尬无比，想必是那个该死的刘吉人到处宣传的吧？可恶，那明明是他自己从货架上偷下来的，现在居然赖到别人头上来？再怎麽说，自己顶多只能算是收受赃物而已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是白吃白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贡献呀，瞧最近刘妈妈多麽安闲自在，她不需要打点家务，连杂货店也不用看顾，可美一个人把这些杂务全都包下了。
把一整袋五金工具都背出来，临出门前，她心念一动，还跑回楼上房间里，从行囊中找出那把当初在台北买的小刀，把它也塞在工具包里，心想或许用得到。她在路上走了两圈，村里很多男人们都下田去了，不管台风来不来，该做的活儿还是一点也不能少，从教会前面过去，碰巧遇到一辆载满了农药与肥料的小货车，原来是春阳部落的农药店老板趁着风雨前赶紧送货来，打过招呼，人家也不罗唆，好像她夏可美早已理所当然成了这部落的一份子似的。
先去了教会一趟，把几个螺丝松脱的窗子给固定好，再帮忙将一些容易被吹翻的小花盆搬到角落，这就已经花费了好半天功夫，跟着又去潘婆婆家，婆婆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後，暂时被儿女接到台北去了，现在空屋杵在那儿。可美帮忙确认门窗已经上锁，又周遭巡视了一回，这才再走了回来，继续往下一家去。
那台风来得很快，虽然登陆後的直接影响都在北台湾，部落里确实感受不到什麽强风，然而到了下午，雨势却忽然开始大了起来，可美爬到哈士奇家的二楼，跟哈士奇的老婆努力将中华电信的卫星天碟用铁丝给绑好，牢牢固定後，两个人都已经淋了半湿。她匆匆回到家里，却发现刘吉人还没回来，而刘妈妈则一脸焦急地拿着电话不断拨打。
「怎麽了？」
「二姨呀，说家里漏水了。」刘妈妈气急败坏，也不管这是在跟晚辈说话，直嚷着：「老早叫她别待在那里，先来我们家住几天的，就是不肯，现在屋子漏水，她一个人还说要自己修，不知道是能修个屁！那麽老一个女人，她还以为自己是谁哩！」
简直啼笑皆非，要换作是自己的母亲，在那样重视身分地位的商界里，她是绝对不可能这麽讲话的，但这里不是什麽商业大会，眼前的也不是珠光宝气的夏太太，只是一个活在当下，非常自我的刘妈妈，她捋起袖子，转身就要去找雨衣。
「你找雨衣做什麽？」可美一惊。
「还能做什麽？她不肯出来，我就去扛她出来，管她爱走不走！」刘妈妈急着打开抽屉，抓起机车钥匙，居然就真的打算出门。可美知道这位老太太的气概一点也不输给年轻人，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冒然出去。
「我去吧。」於是可美自告奋勇，拍拍自己肩膀上那一袋工具，说：「如果她不肯走，至少我也能帮忙修修漏水的屋顶。」
「还有没有王法？让你去？让你去的话，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跟吉人交代？怎麽跟村长交代？」刘妈妈歇斯底里地嚷着，也不管可美哭笑不得的表情，都什麽时候了，全村大概只有刘妈妈还重视这个跟祖灵的约定。打开门，微风细雨已经刮了起来，她大步迈了出去，但走不到两步就先滑了一跤，摔在自家门口。
「我说真的，还是我去吧。」把刘妈妈扶起来，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拿起纸巾帮她擦擦身上的泥巴，可美苦笑着说。
「那该死的刘吉人呢？他为什麽还不回来？你去打电话，马上叫他回来，跟他说如果不回来帮忙，以後就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刘妈妈不理会自己屁股的疼痛，转而骂起了刘吉人。
真是老当益壮、巾帼不让须眉呀！可美心里真是这麽想，刘妈妈平常话不多，但是极具威严，在村子里是具有一定地位的，大家都非常尊敬她，就算她老人家不在店里，大家来店里买东西，自己投放的金额也从来不敢短少。但自己怎麽能在这种天气里，放任一个老人家，骑着一辆破机车，大老远跑到一个更偏远的部落去呢？可美穿戴起雨衣，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发动时，她听到睽违已久的引擎声，当初就是这个单调但却沉稳的声音，一路陪着她来到这片山脉中的，而今终於又骑上车了，只是现在她还没找到自己这趟旅行所求的答案，也还没搞懂什麽是真正的爱，再上这辆车，她是有任务的，要嘛把刘吉人的阿姨给绑架过来，要嘛就帮忙把阿姨家的屋顶给修好。这到底是什麽匪夷所思的任务呀？雨水打在脸上，她往一片泥泞的路上骑过去时，心里这麽想着，而刚骑出不到几公尺，口袋里传来震动，却是刘吉人打电话来。
「我刚接到电话了，」刘吉人一样着急的声音，说：「不管我妈说什麽，总之你绝对不能自己去，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不是我想要逞强，问题是你阿姨的安全吧？」可美一边说话，一边用手遮掩雨水，就怕手机被水淋湿。
「我妈只是喜欢嚷嚷，我阿姨家也没夸张到会被台风吹走，你别被她们给骗了！」刘吉人大声说：「我们现在还在收菜，但是路比较远，今天会晚一点回来。明天啦，明天我再去接阿姨就好，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准跑！」
「我可以等，你妈可以等，你阿姨跟你阿姨的房子也可以等，但要是那条烂马路不能等了怎麽办？」可美没有跟着嚷，却用一个问题让刘吉人哑口无言。「放心吧，距离也不是真的有多远，我搞不好还比你早到家。」她说。
「那万一路上出状况怎麽办？」刘吉人语气中还是难掩焦急。
「你爱我，不是吗？」可美笑着说。
-待续-
不怕，因为我知道你爱我，我就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