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7
17
可美不记得那一晚究竟看到了几颗流星,她只是专注地仰望星空,从天际的一角划过的亮白色线条总是乍起即逝,让人无法捉摸与掌握,更没办法在那瞬间许下什麽愿望。刘吉人对星座并不十分了解,他唯一清楚指点给可美看的只有北斗七星而已,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对可美而言,满天星斗四个字终於不再是课本或旅游书上才会出现的成语,只是看着星星时,虽然感慨於星空之美,但她心里却也难掩一丝落寞,刘吉人是个好人,但他似乎并不能明白她的心情。
或许可以换个角度想,有过那些经历的人不是他,所以他无法以同理心来思考与面对,对刘吉人这样的人来说,部落的童年经验,造就了他一生的人格基调,他开朗,乐天,同时也善於给予他人温暖,但这种温暖是用他主观的判断後才给出的,是不是能够确实地传达到别人的心里则不一定,所以,刘吉人还是刘吉人,但夏可美也依旧只能是夏可美。是这样子吗?看看这个炎热盛夏中的部落,到处洋溢着热情与生机,每个在部落中生活的人们都很努力做着自己的事,有些老人没有真正的退休,他们还在田里劳碌,年轻人除了农忙之余,还要到处打工维生,而正值暑假的孩子则在可美与牧师的监管下到处活蹦乱跳,或者乖乖在教会里写功课、玩游戏,他们过着的是一种可美从不曾体验过的人生,这里没有时刻表,没有行事历,当然更没有任何需要排程的约会。可美看着他们时,不知怎地,在羡慕之余也显出一种孤立感,并非别人孤立她,而是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画出了圈圈之外,甚至她还看到,刘吉人就站在圈圈的另一边。
但自己要因为这样而放弃与村长的约定而离开吗?可美自己也清楚,那重点当然不在於无聊的约定,村长这种假传说之名而行利用之时的手法未免拙劣,但自己为什麽还要甘愿让他使唤呢?那是一种部落里特有的吸引力吗?或者,自己只是不敢回到原本的世界里,所以才在这个近乎桃花源式的小天地里躲着?
但如果连刘吉人都不懂得自己的这些感觉的话,那桃花源还能算是桃花源吗?他已经是这村子里跟自己最亲近的人了,他为什麽会不懂呢?是因为他没有真正体验过那样心碎的滋味吧?父母没有留下任何资产或做出任何安排,对他们而言已经理所当然,所以他才会说出什麽人在福中不知福的话来,但他一点也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可美在历经了高中三年近乎被监视的生活後,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回台湾的机会,现在他们的魔爪又伸过来了,等着失去学生身分的可美,要将她一把攫取,又带回大陆的世界里。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挣脱的束缚,而刘吉人却误以为这是一种福分。
还能怎麽办呢?有些意兴阑珊,她结束了一天的「保母」工作,这为期七天的夏令营眼看就要结束,藉着这一周的相处,她认识了更多的原住民小朋友,在那些童言童语的环境中,似乎自己也可以暂时得到安宁与休息,彷佛只要在这片欢乐中,所有的忧虑与悲伤就离得很远。只是欢乐总有结束的时候,最後一天,当她站在教会门口,看着那群终於盼到夏令营结束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迫不及待就往门外跑的模样,可美脸上带着苦笑,毕竟这些画图、唱歌或散步的课程内容实在太无趣了,孩子们宁可满山遍野乱跑,或者窝在家里玩玩游戏,他们也不想安分地画什麽圣经故事的图画。
「这几天真的辛苦了。」老牧师很亲切地对可美说,他抱着一个小箱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民生物资,有一包白米、几样蔬菜,甚至还有一瓶洗发精跟一瓶沐浴乳,以及几瓶腌制的酱菜,递给可美,说这是谢礼。
「这个……」接到手上时,可美有点错愕
「都是教友们奉献的,虽然只是小东西而已,希望你不要嫌弃。」老牧师和蔼地说,因为小教会里发不出什麽薪水,所以就以这些日常所需的小东西来当作谢礼,也算是感谢可美一周来的辛苦。
捧着那箱东西回去,夕阳正西下,走到杂货店的门口时,店里又空荡荡,刘妈妈虽然是老板,但老板却经常不在店里,她总是满村子到处走晃,或者窝在店後面的小菜园里。有一个铁制的小小囍饼盒就在桌上,里面放了些零钱,当客人上门时,如果老板不在,大家可以依据商品上的标价,自己投钱在盒子里,至於有没有投到正确的金额,刘妈妈从来不在意,而刘吉人也一点都不在乎。
走过店门口,到了刘家的小房子,发现刘吉人的货车不在,看样子还没回来。在这个看似缺少工作机会的山上,其实每个人能找到的职事还不少,以刘吉人而言,他除了写程式跟偶而帮忙照顾杂货店的生意之外,很多时候都在按日计酬地帮山上的蔬果菜园做事,只是他从没固定老板,单看哪里有需要,他就在哪里做事,而要获知工作讯息的最好管道,当然就非那家生意兴隆的农药店莫属。可美曾经问过,这样的工作会有稳定收入吗?刘吉人摇头,说稳定与否是一回事,但能否满足快乐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他在都市里当了好几年科技新贵,存下来的积蓄也不少。
早上可美才刚下楼,刘吉人已经从院子里摘来蔬菜,跟刘妈妈一起张罗好早餐,他没有多说些什麽,昨晚听到的故事是不是没放心上?或者他认为那些宽慰已经足够让可美释怀?跟往常一样的态度,他带着微笑与亲切打招呼,还报告了自己今天一整天将有的行程,原来天色还没亮之前,他就已经去别人的田里帮忙施肥,忙到日出後才回来,早上还有另外一处田地要跑,下午则会待在农药店里。
一样客气地听完那些,可美也很努力保持跟平常一样的态度,除了夏令营的第一天,是由刘吉人负责开车之外,其他的几天都在教会里活动,他就派不上用场,於是恢复了原本的生活型态,刘吉人就像他本来该有的样子,那是可美还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现在都过了一周了,夏令营结束,明天起呢?除非村长很快想到什麽点子,否则可美又将无所是事了,那届时怎麽办?她还能不能像之前还没跟刘吉人谈那些时一样,轻松自在又带点神秘感地过日子?
家里没人,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走出来,顺着往山下的方向走,过去不远就是上次机车坏掉的那个树林,车子至今还没修好,刘吉人果然不擅长这个,看来还是认命点,想办法把车子弄到雾社的机车行去好了。一边散步,听着鞋子踩在满地落叶上所发出的沙沙声,可美有些异样的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个不同的时空里似的,到底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麽事呢?那些过去的一切虽然全都被丢在遥远的台北了,但似乎也不是真的就此消失,自己卡在一个不前不後的地方,没有往前走的动力,却也不想再回头再走回本来的世界,那怎麽办呢?
在树林边走了走,刘吉人忽然打电话来,问说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喝喜酒,原来他有个邻近部落的朋友要结婚,收了人家的帖子後,刘吉人就忘了这回事,在农药店里听到其他人提起,这才惊觉。
「都好。」可美回答,去不去本来就都无所谓,在习惯了部落里那些孩子们的喧闹後,她只是忽然有些害怕自己一个人独处。
「你没事吧?听起来好像很累?」刘吉人只凭一句话就察觉了有些异样,但可美不晓得这些话该怎麽说,也不晓得还该不该再把自己的心事对他提起,所以她说没事,只是累了点。
「那你先回家睡觉好了,我晚点来接你。」挂电话前,刘吉人还提醒:「不要穿太漂亮唷,新娘很丑,你不要抢了别人的丰采。」
笑着挂电话,可美喜欢这种小小的贴心与玩笑,这让她感觉自己跟「他与他的部落」都还是「同一国」的。而既然答应了晚上要赴宴,那就算不精心打扮,至少也该先洗个澡,整理一下头发吧?一周来的褓母工作,让她每天都蓬头垢面,根本没注意过自己的样子。转身,想回去打点打点,手机忽然又传来震动。
『很久没见了,你最近好吗?当兵的日子很无聊,才更容易想起从前,也想起你。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吗?可以再见你一面吗?我想念你头发上柠檬草洗发精的香味。』
不是电话,而是一封简讯。发送简讯的电话号码虽然老早已经被可美从手机通讯录里删除,但这一组十个号码的组合却早已深烙在她记忆中,怎麽抹也抹不掉。看着那封简讯,反覆读了几次,她忽然有种走不动路的感觉。距离部落已经不远,前方就看得见教堂高耸的十字架,教会再过去一点就是刘妈妈的杂货店。但她的脚步忽然变得好沉重,每踏出一步时都有一种纠扯着心脏的刺痛感,让她几乎无法踏出步子。
为什麽他会忽然再传来一封这样的讯息?想起了我,想起了我什麽?还可以是朋友吗?这麽问,是因为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了,对吗?但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就不是朋友吧?可美心里这麽想着。那个曾经是她最亲密的男人在那件事情发生後就消失了,除了事件後有过几封道歉并试图挽回的讯息外,就一直没什麽联络,而那些简讯,可美没有回覆,选择直接删除,并将那男人所有的东西打包收好,全都寄了回去。
原来他现在去当兵了?在哪里当兵?当兵的生活很无聊,因为无聊才想到我?甚至想到了我头发上曾经有过的柠檬草香味?可美想到那些甜蜜的日子,他们两个人一起腻在房间里,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欢洗好了头,也不先擦乾就往他的怀里钻,老问着「香不香、香不香」之类的问题……那些原本以为已经丢光的、或者离得很远的,霎时间忽然全都又回来了,可美蹲了下来,就在路边的护栏上坐着,大口喘气,除了那些回忆之外,其他的全都一片空白,而不管她想到了多少曾经有过的甜蜜,偏偏回忆的最後画面总都停在被背叛的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所目睹的不堪画面。可美很想打通电话给刘吉人,可是忽然涌出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让她根本没办法好好按动手机,耳里彷佛还听到森林里的鸟叫声,这里明明是千里之外的深山部落,但她这才明白,原来逃了多远从来也不是重点,问题是那道伤口就刻在心上,心在哪里,痛就跟到哪里。
-待续-
原来逃了多远都没用,心在哪里,痛就跟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