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乾女與她的傭兵警衛 — 之三十七 最簡單也最困難的音節

徐震罡站在仁颐老人安养院的院门前,心情错综复杂。

逃了那麽久,终究他还是得回过头来,面对自己生命中的魔障。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而且我也不想再看见他的脸……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会连带想起阿芬冰冷的屍体躺在殡仪馆冰柜里的景象。」

如果不是身畔这个女人,尽管知晓自己极其不堪的过往,却仍然未曾背弃他,说不定他这辈子直到人生终了,都得以逃离的窝囊姿态活下去。

「震罡,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的心情,我真的能够理解。」范翡青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为他打气,「所以,如果等一下你实际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没办法,那也没关系,我们就立刻搭车回家去。」

「……就这麽简单?」

「震罡,你知道吗?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妈就经常耳提面命,要我做个为自己负责的人。她说,真正的负责,就是在你做出自己的选择後,对这个决定所带来的一切後果,不论好坏,尽全力去做出最好的回应和处理。而回应和处理的第一步,就是面对。」

「要是我在『面对』之後,选择了转身逃跑呢?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他不禁苦笑着反诘。

「你会吗?」范翡青很有信心地对他微笑,「那麽多年的佣兵生涯,就算屡次面临死神的威胁,还在战场上炸断了一条腿,也没有让你变成一个逃兵,不是吗?现在,只不过是一名风中残烛的老人,你会怕?」

「翡青,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会说话?我倒辩不过你了。」徐震罡摇头轻叹,随即大步一迈,跨进这个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第二次的地方。

当他们俩来到安养院的服务柜台处,柜台後方只有一名年约二十出头、看似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守着,大约是志工吧。

女孩立刻站起身来,带着亲切的笑容确认探访者身分:「两位好,请问你们是要来探望哪位爷爷还是奶奶?」

徐震罡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下,这才从皮夹中掏出了身分证,一边递给她一边说:「我来看徐添助。」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说「我是谁谁谁的儿子」,但,他就是无法那麽自然而然地表明身分。

「徐震罡先生……啊!你就是徐爷爷的儿子喔?」年轻女孩拿起证件细瞧,一看见背面的父亲姓名栏便惊呼出声,脸上的表情也随即大变,看着他的眼神明显流露出强烈的指责意味。而她在登记访客资料的同时,还忍不住挖苦道:「徐先生,我在这里当两年志工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来探望徐爷爷。看样子你生意做很大,忙得连探望爸爸都没时间。」

对此,徐震罡双唇紧抿,不置一词。

倒是范翡青看了一眼女孩挂在胸前的姓名吊牌,淡淡地出声打断她的嘀咕:「陈小姐,请问徐老先生住哪一间房?」

「喔,徐爷爷住207,从前面转角楼梯上二楼後,左转第三间就是了。」

「谢谢。」

徐震罡取回证件後,表情僵硬地转身就走。

范翡青原本要陪着他一同前去,但是,跟着他绕过转角的她才走没几步,却听见了那女孩不知节制音量的碎念,顿时令她为之一愣,也马上改变了主意。

「真是的,又来一个!以为有钱就多了不起嘛,把老父亲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年轻时不好好孝顺父母,都不怕以後会有报应……」

只见范翡青将事前买来的水果礼盒交给徐震罡,「震罡,我有点渴,想去一楼的投币机买罐饮料,等会儿就到207跟你会合,好吗?」

「……嗯,这样也好。」徐震罡怔了几秒,仍是点头。

事实上,他也还没有准备好让她瞧见,自己与那个人睽违多年後重逢时的无措表情……那样脆弱的自己。

范翡青目送徐震罡踏上二楼後,立即转过身,快步走向服务柜台。

此时,那个年轻女孩正在讲手机,稍稍走近就能听见她在拿刚才的事情当谈资,对朋友抒发着她心里忿忿不平的感慨,没有注意到范翡青的到来。

「陈小姐,可以打扰你几分钟吗?」

女孩见到她又折回,猛然一惊,连忙暂时搁下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回归工作状态,询问道:「呃……可、可以呀,请问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我只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麻烦你回答我。」不等女孩开口,她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一定也有父亲吧,请问你父亲会在酗酒之後,对你母亲、甚至是对年幼的你家暴吗?」

「这──」

范翡青再度截断她的话头:「第二个问题,请问你父亲会对你或你的姊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我……」

「如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那麽我必须恭喜你,你很幸福,也很幸运。因为我男朋友在成年之前,没能拥有这样一位合格的父亲,他唯一的妹妹也因此自杀了,当年她甚至还不满十六岁。」

「……」年轻女孩当下哑口无言,双颊也渐渐烧红起来。

「我男朋友亲身经历过这样惨痛的遭遇,所以他无法认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奉养他的父亲,也一边自我疗伤。时至今日,他心理上总算准备好了,可以冷静下来与他父亲会面。如果他都做到这种程度,还要被扣上『不孝』的大帽子,那我也很好奇,你认为他以後究竟会有怎样的报应呢?」

「……对、对不起……」女孩惭愧地低下头细声道歉。

「不用,你不必向我道歉,毕竟我本人不是受害者。」范翡青摇头长叹,「我只是心疼我的男人,他曾经承受过那样残酷的伤害,多年後还要遭到旁人莫须有的误解和蔑视。他可以忍得下来,我却办不到。」

在真正见到这个人之前,徐震罡设想过许多可能性,脑海里也搬演过不同的对话与情节,或者愤怒咆哮,或者严酷指责,或者异常冷漠。

总之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毫无感想的一片空白。

然而,当他扭开门把,与下半身瘫痪、萎缩在轮椅上的羸弱老人对上视线时,却就是这麽没用地杵站在原地,连半个不具意义的音节都出不了声。

反倒是老人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房里的另一张空椅,久未与人交谈的嗓子显得乾哑:「……来都来了,坐吧。」

明明是那麽一副瘦削的躯体,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上全身力气似的,可他那声线起伏得厉害的话语,却还是让徐震罡没来由地照做了。

「我知道你会来。」老人看了一眼十余年不曾谋面的儿子,极缓慢地吐出这句话,黄浊的眼睛是湿润的。

「……你知道?」徐震罡冷冷地回望,一时间仅能做出这般反问。

「上次在动物园,我有看见你。不过,你好像没有注意到我。」

「……」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

「不关你的事。你也别对她动任何念头,阿芬让你害死一个就太多了。」

「阿罡……我已经为我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了,还是你亲手讨回去的……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够,当然够,如果你能让阿芬重新活过来的话。」

「我错了,阿罡,是我错了……」老人低垂下头,眼泪也一滴接着一滴融入午後的日照中。

徐震罡单手摀住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得他清冷的声音从掌隙间传出:「你认不认错,其实也跟我没多大关系……我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在意了。今天我会来这里,老实说,也不是因为我有多惦念你,而是我要跟过去、跟你做个彻底的了断。」好让这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女人放心。

「你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老人问得十分艰困。

「呵……呵呵……要是事情有这麽容易,我早就跟你两清了,不会拖到今天。」徐震罡语调凄楚地乾笑道,神情竟是前所未见的萧索,「我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真正原谅你,但,我决定不再继续恨你了。毕竟,我犯下的罪也不比你的轻。」

「阿罡……」

「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让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晕头转向,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一天……」徐震罡说不下去了,也不晓得自己还能再说些什麽,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就这样吧……爸。」

婴儿在牙牙学语的最初便能发出的简单音节,对徐震罡来说,却是耗费他长达十余年光阴,好不容易才克服心障,终於重新口吐成言。

「……」老人听闻这声久违的呼唤,足足错愕了好几秒,随即激动地泪流不止,悲泣到无法言语。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会无人闻问地老死在这家安养院的小房间里,这种结局是自己招来的,就算孤伶终老也不意外。然而,儿子最後还愿意认他这个荒诞不经的父亲……

与此同时,徐震罡揉了揉隐隐胀痛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吸了下鼻子,便蓦地站起身来,「她还在等我,我该走了……过几天,我再过来看你,你自己身体多保重。」

而就在他背转过身之际,泪眼婆娑的老人举起手想叫住他,却又寥落地搁回腿上,只是默默地任由儿子举步离去。

范翡青手上拎着两瓶宝特瓶饮料,站在安养院的前庭水池前看锦鲤游来游去。

一直到清澈的水面映现出走近身畔停步的男人倒影,她的眸子依然继续看着鲤鱼,嘴上淡淡地解释着:「投币机没有我想喝的饮料,所以我就走去最近的便利商店,大概两分钟前才回来。」

「嗯。」

「你要喝茶还是果汁?」

「你喜欢喝哪一种?」

「果汁。」

「那我喝茶。」

递过饮料後,她续问:「你有跟他好好谈吗?」

「……应该算有吧。我说改天再来看他。」

「喔,这样也不错。那天我再陪你来?」

「你高兴就好。」池面上,男人牵起女人空出来的那只手,「我们回家吧?」

「好。」

「我是说,跟我回我家……我心里其实积着很多话,可刚刚就是说不出来,也许有你陪着就不一样了。」

「嗯,我会好好听你讲。」

「就算说得再久也无所谓?」

「没关系,再久都可以。」女人向内紧握了下男人的手,做出让他安心的保证。

--------作者碎碎念分隔线--------

「呼--」写好这一节的同时,我与男主角同时吐出一口长气。

终於啊!

我家小白这个月拿到博士学位证书,总算要离开从大学时期以来住了十四年的新竹,所以这个月以来,我们几乎都在忙着拍卖家俱、收拾行李,不得不说搬家真是件锁碎的大工程。上周日,在公婆的协助下,我们搬回了南投婆家,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

而我家小白呢,明天要去玩国军online了,希望这段为期十一个月的「校外教学」,不至於让他的脑子变笨,呵呵。XD

我嘛,当然就是在做个好媳妇的同时,继续写我最爱的小说罗!:)

爱因斯坦的名言:「Lifeislikeridingabicycle.Tokeepyourbalance,youmustkeepriding.」

让我们一起为我们的美丽人生努力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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