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人都会拥有那种悲哀。那种深深而无法清楚名状的悲哀。只是有人藏的深,有人握的紧。他想着,不过没说出口。
「我问你,你有没有深刻的喜欢过谁?」她的眼神异常认真。
「有。」他想了一下,点头。「如果去标记的话。」
她皱了眉头。「感情这种东西怎麽可能去标记?」
「可以。」他轻轻的笑。「我习惯在记忆的时候去贴上小小的标签,然後在大柜子的许多区块中找位置来摆放。这样就能根据位置判断很多事了。」
「我不懂。」她直视着他。眼神散发强烈的疑惑。
他收回方才的笑容,陷入思索。「在意识中分出一个领域,用那块领域来感觉各种事物。就像把一些小东西照着重要性或是其他性质来放进意识前的大柜子里。」
「很不简单的作业。」她说着。「可是,你怎麽去分出深刻的喜欢?」
「感觉。」
「什麽意思?」她问。
「人和人之间,总会有什麽关系式的连结。」他等着,让这句话轻触她柔软的意识。「在时间的步伐中,很多事会被重新检视。记忆的位置会开始移动,就像在固定时间中去整理那意识所管理的柜子。位置的摆放只是相对性而已,没有所谓的方向。」
她偏过头,抿着嘴。「大概能理解。」
「在情感的范畴中没有所谓绝对的什麽存在,很多性质都是互相的比较下成立的。可能两两相比,也可能四、五个间来比的。」他说。
她点了头,伸手梳理了头发。「大家都是这样知道自己情感归属的吗?」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想法,或者说是方式而已。」他摇摇头。
「所以你深刻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有什麽特别的性质?」她问。
「或者说是意义。」他说。
「什麽样的意义?」她的语气有一丝急切。
「怎麽会想问?」他眯起双眼。
「你知道很爱一个人的感觉吗?」她忽略他的问题。
大概,他说。
「分开後我常常会想他,然後就会去看他以前传的简讯。好像那里头有东西可以温暖我一样。」
「在时间不断延长你与过往那些回忆的距离时,你所寄予的温暖也渐渐远去。然後时间的虚无变填满了那距离中的所有空白。」他平静的说着,彷佛只是下个注解。
「什麽?」
「温暖不再被清楚感知,取代的是越来越大的空白与虚无,甚至到最後还会怀疑那段回忆的真实性。」
「我也想忘记他啊。」她突然吼出。「你以为我愿意吗?」
「你先听我说。」他拍拍她的手臂安抚着。「浓浓的思念被时间和回忆冲淡而消逝远去。跟在後面悄悄听不见脚步声的,像蜗牛负着壳那样沉重的空虚和寂寞感。或是孤独似的东西。」
他停下来,确定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後,继续说着。
「虽然不是自愿的,却还是背着那东西每天活下去。在夜里缩进壳里去汲取已经不多的温暖。当伸出头呼吸着现实的空气後,才发现自己真实的模样。」
「或许是你说的那样吧。」她把脸颊旁的头发拨到耳後,露出右耳。
「那你呢?」
「什麽?」他问。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会怎麽去定义或形容。」她顿了顿。「你是爱她的吧?」
「如果对谁有着强烈情感的话,可能心里所有对她的触动都会变成特殊的存在。一切都很美好啊,不管那结果会是什麽。就算难过,或是心痛。可是又怎麽会想去忘记呢?」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没错,我爱她。在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以後。」
「可是,不是都说时间是治疗师吗?」她说。「你就肯定你忘不了她?」
「已经不再相遇的两个人。如果不好好记着,当初就不该相遇的。到现在还能确信自己不会忘记是因为我觉得我还爱她。」他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
「你从来就不想忘记她的,是吧?」她说。
他只是摇摇头。
「因为是特别的存在。」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包裹了沉重的回忆思绪。
他说着。「以前最常拥有的,是恐惧。有时後会完全失神,现实和心灵的界线好像可以轻易的跨过去似的。失去对眼前世界的掌握,像在夜里醒来後只是黑暗而已。色彩鲜明又充满变化的一切似乎不比完全的黑暗好捉摸。像是灵魂在深沉的空无中被抽离肉体,然後在醒来的时候让意识去拉回。甚至是死亡这样的想法还让自己更能接受。」
「你有想死的念头。」她的话像是个附注的说明。
「有过。」他点了头。「很强烈。不过也只是有过而已。」
她的眼神有时更能表达最直接的意思,她要的是完整的解释。
「不是想死,是想到另一边的世界去。生与死好像不是对比式的存在,像是轨道切换方向而已般拥有切换点。灵魂的意识在无止境的铁轨上任凭景物化为记忆奔逝而去,然後某种契机的作用下将方向转移。生与死并不是固定的,那毕竟是理论上的形式罢了。」他吸口气,凝住心神。
「生与死不是固定的。」她慢慢复述他的话,一字一字咀嚼。
「另一边的世界在那时非常吸引我,就像是我真实存在的证明般强烈吸引我。」
「那是你不愿忘记她的原因?」她问。
他摇了头,用手指指着地下。「她让我不再去想转换方向的事,而愿意留在这边的世界。」
「遇见她之後很多事情都向前推进了。恐惧的感受渐渐丧失在日程表上的位置,回头後才意识到那恐惧已经远离。」
「远离?」她问。
「永远的退潮那样。」
「是喔。」她从口袋拿出梳子轻轻梳着头发。「那退潮之後呢?」
「好问题啊。退潮之後呢?」他叹了口气。「那是无尽的失落。感觉有什麽心里的东西被那股浪潮给带走似的。虽然恐惧是真的消失了,可是情绪上的反应好像也变淡了许多。」
她静静的。
「连死亡,都看的比较自然了。」他微微抬起头。像地球核心般的深沉眼神底下,原本闪烁的光芒变暗了许多。「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乎任何事情的发展了。」
「嗯。」她应了一声。
「说说你吧。」他说。「你又是怎麽去想的?」
「如果我说给你听,你会认真的听吗?」
他点头。
「我什麽都不是。」她停了一下,然後继续说。「我好想在自己心慌意乱的时候能有人陪着,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好想在自己任性或者哭闹的时候可以有人来安抚我。」
他沉默。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爱他们。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也爱我。然後我们可以紧紧牵手,可以紧紧拥抱。我好想知道。」
他还是沉默。
「可是,我好怕。」她抿着唇,眼泪从眼角流淌而下。「我怕眼前的东西会离我而去,好像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有时候从睡梦中醒来还会困惑自己眼前边的世界。」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伸手将眼泪抹去。但那还是继续流着。
「总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似乎很薄弱,跟大家处得很友好的去增加那一点点的程度。或许我突然消失了也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吧。」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想到甚麽不好的念头。
「心里好没有安全感,有一块一直空在那里。每天都像苦修的僧人一样用力的过着。好像身体结构随时会散掉,然後四分五裂被吹到不属於这个世界的地方。好累,又不敢放松下来。」
她把脸埋进双手里,让眼泪放肆的流下指间。
他还是静静的,脸上的线条却变得柔和的多。
「被人需要,的确是一店令人向往的事情对吧?」他慢慢开口。
她惊讶的抬起头看他。
「因为这样就可以知道自己是被人需要的,自己是被注意、被关心的。」她扬起嘴角,眼睛里亮起了光芒。「那样每天的存在都会是有意义的啊。至少对某些人而言,我是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你还是会很想他,是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那就不要去忘记,很多记忆是忘不掉的。尤其是那些会牵动情绪的记忆。」
「为什麽?」
「时间会把那些记忆变得很美好。没有什麽可以永远的,不是吗?两人分开不是对或错的问题,既然不想挽回就不用去思考这些事了。那些东西最後会在心底化成一股无形的流体,在寂寞或孤单的时候像暖流般抚慰自已。」他说着。
「那我,该忘记吗?」她陷入茫然。
「那样的深深爱过,那样的深深喜欢过。又怎麽或是容易忘记的呢?在很久之後再去回想的话,大概也只是些感伤和怀念吧。像是弟弟妹妹长大了,不会在跟在自己身边撒娇说要一起玩後。那种『啊,长大了!』的感受。」
「你的感触很深。」她说。
「是很深。」
「你还会去想她吗?」
「偶尔会,不是刻意而是很自然的去想。」
她低头思索着,他不出声的看着远处。
「嗯。」她说。
「嗯。」他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