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的院落自门洞处至房门口,两侧各高悬一列花灯,灯中燃烛,团团光晕彼此相映相衔,犹如两匹光锦,虽不到明亮如昼,却也是辉煌夺目。花灯共十四盏,一排各七,形图各异,灯皮上或墨绘或彩涂着各种图案或诗句,有的手法童稚,有的字迹洗敛。初临一眼就看出来了,一排是皇甫卓送她的花灯,另一排是她送他的,他们小时候曾经约好,每年元宵都要赠送彼此亲手制成的花灯,待累积够多了,就能以此布置仁义山庄,那麽即使初临不能出门游逛灯会,他们也能在庄内自赏花灯;而今不过一十四盏,要绕遍偌大的仁义山庄自是不足,但布置这一方小巧天地却绰绰有余。
初临喉间哽着千言万语,眼里热聚了满眶莹泪,她转头望向皇甫卓,对上他柔情无限的目光,再看身後,青鸾含泪朝她微笑,刘言搔着头,神色可见腼腆。
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仁义山庄灯海浮沉的样子了,但有人替她想到了。看来木桶让老鼠咬穿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是为了引她离房以便布置,予她惊喜。
皇甫卓微笑牵扶着她,带她走进明灯夹迎、投影铺道的石路,每一步都配合她步伐而走得悠缓。初临一步一望,望着每一年历历在目的回忆,回眸身畔,那个一直相守相伴的小男孩已然身长玉立,依然像儿时那般细心护守着她,一如他现在凝视她的目光,幽柔含情,不愿再错过一丝她的喜怒哀伤。
「卓哥哥,谢谢你。」她含泪一笑,没让眼里的泪落下来,反倒使那双翦眸像浸在清泉之中透澄如晶。
皇甫卓微笑道:「谢什麽呢,花灯还不够多,不能绕遍山庄,却是可惜。」
初临闻言心中凄恻,自己一旦不能视物,将再难以书画,只怕就无法再亲制花灯送他了。却听他接着道:「以後除了我们的,还要让孩子们也跟着制作花灯,不出几年想必就能够在山庄里办灯会了。」
初临羞红满面,声如蚊呐:「卓、卓哥哥怎麽想这麽远去了,我们都还没……还没呢……」
「想得远一些,才更觉得往後的日子值得企盼,不是吗?」他拨开她被风拂贴在脸上的细发,指腹触及她颊上热烫,眼睛触及她含羞带怯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恢复理智:「不过,得先将你养壮一点才行。进屋吧,你该喝药歇息了。」
初临还留恋那些花灯,不舍入屋,皇甫卓仅容她在外头待到青鸾端来汤药,她坐在卧榻喝药的时候,他升旺炭炉放到她脚边,说道:「眼下将入冬,一日冷过一日,过阵子大概就要降雪,明儿我便让人来你房里挂上隔毡,准备迎冬。」
药喝毕,初临推说现在满腹汤水不好躺卧,央皇甫卓允她外头踅转舒舒胃,皇甫卓勉为其难地将她里得密不透风,两人又去花灯下待了一阵子,待药汤下胃,便不容分说带她回房。
初临在内房由青鸾替她梳发更衣,准备就寝,她不停看向紧掩的门扉,青鸾忍不住笑道:「别瞧了,少主还在外头呢,看样子是会留下来陪姑娘的。」
初临喜道:「真的?」
「真的假的,一会儿不就知道了吗?」
青鸾让她上榻,覆上绣被,初临尚无睡意,就靠墙坐着,青鸾想了想,又去柜里搬来一条暖衾搁在床榻角落,初临不解道:「青鸾姐姐,我被子一条足够,不需要到两条被子。」
青鸾嘻嘻一笑:「以备不时之需呀。」接着打开门,果见皇甫卓坐在外厅椅上,正翻看一本架上拿下来的词谱。青鸾将内房的门大开,好让初临从床榻处也能看到外头,然後含笑告退。
初临觉得皇甫卓坐得太远,可又不知该怎麽开口让他过来,就怕又引起他误会,一双小手无意识地搓拈绣被,既羞赧又苦恼。皇甫卓余光留意着她,见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空坐,便道:「快睡了吧,别老是胡思乱想。」
初临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只好躺下,也不放下床幔,面向外头不发一语,了无睡意。皇甫卓一直盯着同一页的同一个字,根本不知道他正看着的是谁人的词作,心绪浮动间更无法忽略初临迎面而来的视线,便故作无事抬眼看她,这一看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看你,连被子都不盖好。」
初临刚才顺势躺下,并未顺理被子,仅着单衣的上半截身子几乎曝露在外头,她心中有事,未察觉寒冷,这时经他叨念才醒觉过来,自己正要整理,皇甫卓早已几个大步过来,替她拢好绣被,将她覆得严严实实,仅余一匹乌发和半张小脸露在外头。他在床沿落坐,背对着她催促道:「快睡。」
初临的声音闷在被里,迟疑羞怯:「卓哥哥,你……你会一直在这儿陪我吗?」
皇甫卓微微转过身子看了她一眼,便不自在地调开目光,硬声道:「你睡就是了。」
「可我还不想睡。卓哥哥,你陪我聊天可好?」
皇甫卓顿了顿,道:「那麽我去拿张椅子来坐。」初临嗯了一声等着他,他却没有动作,不多时又开口:「你想聊什麽?」
「嗯,我想想……」想了一会儿,刻意找话聊反倒更想不出话聊,脸红招认:「我……我没想到要聊什麽,其实我只是希望……希望你留在这里而已。」
皇甫卓面上亦红了,默默地脱下靴子挪进空出来的床榻外侧,双手交叉在胸前曲腿盘坐,心不能静,但觉此情此景有些熟悉,蓦然想起往事。
「你记得小时候以前也曾央我陪你睡吗?你想念你母亲,想偷偷出庄那一次。」
初临笑道:「怎麽不记得,夜里醒来卓哥哥就不见了。」
他跟着笑:「你只说陪你入睡即可,我自己亦瞌睡过去,醒来後看你睡沉了才走的。」
初临唔了一声,咬了咬唇细声问道:「那……卓哥哥今夜能不能不要走,就一直在这儿陪我?」
皇甫卓红着脸清了清喉咙,夹杂了一声含糊的应诺。初临笑开小脸,翻身欲起,皇甫卓连忙按住她肩膀,道:「你做什麽?」
「我想跟卓哥哥一起坐着,这样……才好看着你。」
皇甫卓抿了抿薄唇,抑声道:「被窝里暖和,你乖乖躺好便是。」替她拉好被子,伸手解开自己的束发,长发披散而下,跟着和衣躺了下来,紧盯床顶深呼吸几回後,侧身面对她。
卸下了一应外在妆饰,两人都是最没有防备的清素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氤氲在两人之间,像是仅有他们知晓的秘密。初临痴看皇甫卓,眼睛舍不得一眨,脉脉低语:「今晚我一定不睡,我要一直看着卓哥哥,不错过任何一眼。」
皇甫卓心头猛然一抽,强笑道:「累了就别勉强,我总是在这里的。」
初临盈盈一笑,脸颊枕贴在手背上。「卓哥哥长这样──」她认真而专注地以眼描绘他,描绘那剑眉如飞,星目朗朗,鼻挺若削,薄唇坚毅。「卓哥哥也长这样──」自被中伸出一朵暖香柔荑,闭眼抚摸他的五官,他的脸庞,他长而不如她柔软的发。她张开眼,美目含情,粉唇带笑。「卓哥哥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忘。」
她倩笑着,皇甫卓却痛彻心扉,激动地连人带被紧搂住她。
她眼睛极美,他一直知道,也最是知道。当众人称赞她相貌清秀脱俗时,他一下就看见她的眼而不是其他,往後的日子,这双秀目早就镌刻在脑海深处,无法或忘──那是以最细致的工笔行云流水画就,秋水澄澄,清波皓渺,让他想起丹枫谷底的清潭,有其净澈却无其寒冽。
而今这双眼睛将要永远看不见了。
他大恸:「初临,你养剑令我为戾气所侵的身子康复,自己却代替我坏了健康,我愧对於你!你告诉我,我该怎麽补偿你才好!」
「卓哥哥好傻,你没有愧对我什麽,能帮上你的忙是我最开心的事了。」她柔声说道,满足暖笑:「我能够继续待在你身边,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初临……」
她轻抚他脸庞,凝睇他略显充红的双目,疼惜道:「卓哥哥,你累了对不对?我听青鸾姐姐讲起,她说刘言告诉她,你在陈留时为了刻玉连着两夜未眠,回来後又一路奔波,没有片刻喘息,就算是习武之人仗着身体强健,也不能这麽熬着。卓哥哥能不能……就在我这儿歇息?我还不困,但我不吵你,好吗?」
皇甫卓确实感觉双目酸热,但情知不单是两夜未合眼之故,他心中酸楚,此时不论她要什麽他都会无条件允她,顺从道:「好。」又低哑开口:「初临,我……能抱着你睡吗?就像现在这样,我不会踰矩,你在被中,我从外面抱着你便可。」
初临粉颊染嫣,却是笑颜羞绽,欢喜无限:「嗯。」
皇甫卓闭上眼,不多时却转身打了个喷嚏,两人这才惊觉他身上并无暖被,在入冬的夜里这般和衣而眠定要被风寒所侵,接着初临便看到床榻角落青鸾预先备下的另一件暖衾,顿觉羞不可抑。
暖衾底下的皇甫卓连被拥着初临,鼻间充盈着她的温暖幽香,初时还待平息妄念,後来心境逐渐沉静平和,不多时便安然睡去。初临本就不困亦不愿睡,此时浸溺在皇甫卓的男子气息之中,不觉有些晕然,神智反倒更加清醒。她端详他沉睡容颜,白天时候的严谨自持此时尽卸,显得毫无防备,万分可亲,她心里无限怜爱,听着他规律的鼻息,衷心祈盼往後每一夜两人都能如此相依而眠。
「初临……」
初临正数着他睫毛,忽闻低唤,连忙应道:「怎麽了?」却再无声息,皇甫卓仍自熟睡,并未醒转。
原来是梦呓,初临暗想,忍不住露出笑意,心如浸蜜。他梦见她什麽呢?明儿问问他,也不知他还会不会记得。
情念倏动,初临小心地半撑起身子,皇甫卓一只手横在被上圈揽着她,并未因她的动作而醒转;她踯躅半晌,终於鼓起勇气,轻轻将自己垂散在颊旁的发撩至耳後,带着满腔羞涩和难遏情潮,俯身在他右颊上印下一个倾情长吻。
这一夜,初临深深注视这个她爱逾性命的男人的睡颜,忘了自己什麽时候沉入梦乡。她只记得,他是她永远失去光明前的最後一眼。
*
初临伫立在略带灰色的黑暗之中,一时间感到茫然,然後才想起这是她一直以来与剑灵见面的梦境。四周怨灵仍在,数目看着竟比上一回所见少了不少……往常怨灵净减的速度并不剧烈,历时七年也才净化一半,如今不过数日便少去肉眼可知差异的数量,却是异象。
她流目四望,看见剑灵自远而来──他步伐蹒跚,来到她面前之後即告不支,跪倒在地。初临连忙蹲下身看望他,着急问道:「剑灵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
剑灵十分虚弱,缓缓告知一切。
这套长离剑养剑之法,分流了初临的灵气和精气,灵气以养剑灵成形面世,精气以炼怨灵净化怨戾;灵气虚耗可以休歇待补,精气亏损却会造成凭躯衰败,养剑人的健康先遭蚕食,後是鲸吞,最终可能因此命殒。
剑灵在养剑之前便已蕴生,只是灵力尚微,不成气候,只能压制怨灵作乱,却无法消灭他们。这些年他依凭初临灵气逐渐茁长成形,终於具备帮助初临化灭怨灵并抗御戾气侵蚀的力量。他一心一意助她,以缓她因养剑而肉身折耗的情形,若控制得宜,她便不至於为养剑而丧失性命,待剑灵出世後,她的身子更有逐渐好转的可能。只是既已毁损,必有遗缺,最多亦只能比现今状况为佳,而无法回到过往健康。
然而怨灵愤怒反抗,在前一次他们梦中见面之後第三天群起反扑,他戮力苦战,受到牵制,这些日子以来才会无法与她相见,剑气紊乱亦是此因,如今虽然惨胜,後果却已造成,再无弥补之机。
剑灵缓缓抚过初临的双眼,低下头似是憾恨。
初临的眼睛长年来为戾气所渗蚀,逐渐不良於视,剑灵一直以剑气替她抵挡戾气,拖延发病时机,却因为怨灵团结反扑,戾气大盛,短短数日内激剧了失明之速,剑灵抵抗怨灵的同时,依旧咬牙苦撑戾气之袭,这时候初临却离开长离剑,返回望枫村──长离剑乃剑灵凭躯,一旦剑的本体与养剑人肉身相距过远,或者相离太久,阻绝戾气一事便是鞭长莫及,他试着提醒她,却意喻难明,终至错过。
初临呆愣失神,心情复杂。如果她不离庄回去望枫村,或许双目还能支撑数日;但她心知总有一天会全然失明,所以才会要求回村最後一见。说来可笑,皇甫一鸣不让她离开长离剑,他在乎的固然是养剑不可中断,以免有何差池,没想到这番禁足对她竟是好事。
剑灵充满愧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对不起,你的身子,还有你的眼睛,对不起……
初临摇首淡然一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轻道:「这些阴错阳差,怨不了任何人。你不用道歉,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更应该谢谢你才是。」
她坐了下来,让剑灵将头枕在她腿上,轻轻抚着他的发,似慈母惜儿,似长姐友弟,语声柔和:「我虽然失明,可我不害怕往後的日子,因为我已经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了。我身边有人陪着我,悲喜与共。我会继续养剑,等你出世,卓哥哥、我、和你,或许……或许还有孩子们,」她温情微笑,想起皇甫卓说的企盼。「我们会是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
剑灵默想片刻才温顺点头。
──我,会一直保护你,保护所有你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