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二

琅琊果然是椋国首都,吴染看见繁荣的街道立刻吃惊得微微恍神。相较起来瞬国的首都永锡就显得太过冰冷,尽管是做生意,彼此都明白各取所需也没有太多交流,不像这里,随处都能听见大婶杀价或是店家吆喝的声音。

吴染不禁为这扑面而来的声浪震得停下脚步。

申无寿走了一段路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见到黑鸦鸦的女人一动不动,连忙走回去催促。「怎麽停下来了?肚子饿的话,等到了王府我再找人替你打点打点。」

「……不是。」吴染低声答覆。「只是我从来没见过这麽生气蓬勃的地方。」

申无寿讶异的微张嘴。「瞬国到底什麽样的鬼地方……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得先回府报到,让王爷好安心。走吧。」

吴染点个头,想起先前申无寿那样子也许是替她解围,她喊住迈开步子的申无寿:「申公子──」

见他无奈回眸,「叫我无寿便得。」

吴染微微一笑,隔着帽兜大概看不清楚,指尖稍微撩开帽沿。

「无寿,刚才谢谢你了。」

申无寿并没有立刻接受谢意,反而露出点苦恼的神情。

「别这麽客气……你刚来椋国还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麽事吧?雾隔着,很多消息也难流通。」两人行走在宽敞的路上,申无寿道。「总之,像你那样子毫无防备,迟早会闹出风波的。」

吴染不免好奇,「莫非连少了只眼也会惹人生疑吗?」

「倒也不是。」申无寿吐口气,「不过少了只眼,总会让人怀疑究竟是意外,还是妖魔取走了。虽说椋国人崇鬼神,但毕竟是在明白人鬼殊途的前提下。」

「人鬼殊途……」吴染情不自禁跟着低喃。

「而弄术人,拥有既非人也非鬼的力量。说实在话,比起鬼来这更让人忧心,因为魂魄就算再怎麽撒野,也撒不过有实体的妖魔。」

吴染想起来意,再听申无寿这番话也有所感想。椋国人因为屍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能少一件事烦忧,便是多一会儿时间能消遥。她嘴里想应,一时旁徨,最後只得默默咽下。

斑才也听到申无寿的话,兀自在她脑中说着话。

『看来你这一趟来又得要躲躲藏藏。』

这只妖魔和师尊一副德性,就喜欢见她难受。真不知道她前世到底烧了什麽香,招惹来这一仙一魔随时等看她笑话。

吴染不服输的在内心回话:『……我在瞬国没有躲躲藏藏。我下山补买的时候,就没见过有谁躲我。』

『要真是如此,你怎麽又不肯回家一趟?』

吴染沉默。她心知肚明,瞬国摊贩之所以没有投以异样目光,全是因为师尊。他们清楚师尊能镇得住她体内的斑才,在他们眼里,也许吴染就只是一座沉眠的死火山,不值得为惧,却也不值得深交。

对瞬国人来说,与妖魔交换条件得以存活一事,是忤逆天意的行为。人就该随遇而安,时候到了就得寿终正寝。要是违反天意,当心灾祸无声降临。

她也只是顺应本能想活下来,如此而已。

师尊曾经和她说过,日後要是有机会就该多多游历去。一身茶白,男人背手而立面对苍白得近乎荒凉的山景,和她谈起疆土之外的风俗民情。她坐在石桌上喝茶,脸裹在帽兜里抵御寒风侵袭,眯眼看那抹不畏寒风的背影。

「首先你该去的,就是位於西方的起国。」

吴染担心茶水须臾生凉,一口气喝完茶,呛了下。

「起……咳,起国?」

「是啊。那里什麽样的人都有,不同肤色的、不同身分的全能和平共处,这都得多亏起王的慈悲与包容心。」师尊发出小小的喷涕声,用袖子抹抹鼻子,「起国也是唯一一个愿意真心接纳弄术人的国家,所以我想,要是你哪天真能到起国看看,未尝不是好事。」

「接纳……」

吴染喃喃,此时也才真正思考起自身处境。她和师尊相处过久,这仙人毫无芥蒂的接受她和斑才,吴染因此忘却弄术人的存在其实在瞬国人眼里,宛如雪地中一抹突兀的黑。

但她始终不曾後悔遇见斑才。

沉思着,不知不觉也随申无寿到达王府前,她抬头看,乌底金漆的匾额斗大写着几字:「洵王府」。几个仆人恰好在清府前泥泞,申无寿见到他们就问「王爷人呢」,得到答覆後迳自推门而入。吴染匆匆跟在後头,申无寿左顾右盼,转了几个弯,到一间外头写着「纳川斋」的房间前停下脚步。

「王爷,人带来了。」

吴染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进来。」声音低沉浑厚,如风掠松林间。

申无寿推开门,一阵幽幽暗香扑鼻而来,吴染说不清那是什麽味道,只知道这香味对这逐渐要清朗的时节来说,显得过於厚重。吴染进门,看见的便是满室书柜,一张乌木制的桌子上摆满宣纸,一只大手牢牢按住纸的一角。

再向上看,是绣有银纹的袖口裹在男人粗大的腕骨,那抹银突显得男人肤色甚深。

「无寿,你可以退下了。」

吴染这时才正眼凝视男人的长相,她赫然发现,这个人曾来见过师尊。

身躯昂藏如兽,略卷的发黑似漆扭成辫子垂落肩上,一双月牙色的眼淡漠如烟。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面容,五官相较起她见过的椋国人,过於深邃。

男人见她这样张狂打量,也没露出什麽表情。他以笔蘸墨,挥毫於纸,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怎麽来的不是李真人?」男人提问,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吴染乐得轻松,她太怕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了。「师尊说他老人家不喜入世,於是吩咐我过来协助王爷。」

「嗯。」男人轻应,转眼又完成一幅字。「你叫什麽名字?」

「吴染。」

「知道来这所为何事吗?」

吴染庆幸师尊并没有过於狠心,至少有稍微提点过这趟旅程的目的。「知道。椋国境外屍人有猖獗之势,王爷希望能藉由师尊来寻求解决之道。」

「解决?」这两个字引起男人丝丝兴味。

吴染想想刚才那番有无不妥之处,确认再三,笃定而答,「是,解决。」

男人撩起薄薄的唇角,眸子望来,略有嘲讽之色。

霎那间吴染只觉这满室香气浓了些,混有纸墨味,交杂一块儿成为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吴染想起这几天也没好睡,斑才又不按牌理出牌,一股睡意顿时翻涌而上。

「要是真像他说得那样轻而易举便好。」男人搁笔时,竹制笔身触及砚台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却是模糊得能蒙住耳。「吴染,你这次来琅琊,我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沉沉嗓音如浪拍来,拍得吴染眼皮一眨一眨。

「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所以除了府内的人,尽量少让外人见到你的样子,免得落人口舌。」

听起来她的到来彷佛是极为机密的一件事。吴染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後来想起面前的可是洵王,连忙收回呵欠,一双眼却是倦得泪眼迷蒙。

男人见状不动声色,指尖抚过墨字。「这番舟车劳顿你也累了,等等我要人领你去房间休息,其余的事就等明天再说。」

吴染见男人笑了,一颗星子暗地捎亮夜幕一般。

「我们来日方长。」

吴染笑了笑想谢过洵王,却只感一室暗香顿时欺袭而上,她垂下眼皮陷入温暖的黑暗之中,身子如绷断线的风筝缓缓坠下。

这次斑才罕见的没有发出任何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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