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寒,前几日尚能抵御的微沁,在一夜过後陡降至深入骨髓的霜冷,晨风微微刮过,彷佛夹带千万根芒针,砭人皮肉。
翌日一早,江楚下楼时,发现初星已然等待在此。莫怪,方才叩问她的房门时,无人应答,空等了好一会儿。
「昨夜,可有睡好?」来到她身侧,江楚问。
「嗯。」初星淡应。
看着江楚神情一派寻常,彷佛昨夜不曾有过那样激动的情绪,彷佛她昨夜看见的那个眉心深拧、朝她低吼并紧紧勒住她腕间的江楚只是错觉。
他宛若一泓清川,即使一夜风雨过後,仍旧是那般平静无波,好似不曾沾染过任何人事痕迹,好似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只是清川里的一粒尘沙,转眼,即在他的生命里流逝而去,那般无牵无挂。
可她,却辗转了一夜。
「初星?」瞧她恍惚,江楚轻唤。
「走吧。」听见他的唤叫,初星回过神,示意出发。
江楚与初星不约而同地在一大清早便起身,不欲惊动任何人。王府此行,只有他们二人,连一向贴身随侍的何安,都让江楚吩咐去交递书信,给远在曲阳的江家二老报声平安。若依何安穷紧张的性子,恐怕死拖活拖都不愿让江楚前去,那麽便失却了此行前来岚皋的意义。
没有随侍、没有车马,江楚与初星并着肩走在岚皋偌大的官道上,思索着昨日驱车经过时王府的方向。约至辰时,市集与许多商家都已开始营业,城内商贩聚集处已开始有人声扰嚷,车马往来。
穿过眼前这段商家市集并道,似乎便会到昨日那朱门耸立的群落,江楚依稀记得如此。
甫入市集,两人之间维持一路的静默,瞬间让人声淹过。走了一小段路,江楚察觉身边的人似乎落在身後,他止下脚步,回头寻索,发现初星伫立在身後不远处的一处摊贩前。
「看什麽?」穿过不算太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身侧。
初星像是没有听见江楚的话,双眼正注视着摊位上摆放着的商品。
那是卖玉饰的摊位,铺着大红桌巾的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玉饰──藻玉镯、流苏玉佩、青玉约指、碧翠玉璫、紫玉钗等等,从凡品到逸品,琳琅陈列。
「客倌,要些什麽?」原先在一旁休息的小贩,眼见有人看玉,赶紧上来招呼,并自顾自介绍了起来。「姑娘,要不要瞧瞧这根玉钗?可是上好的苕华玉,上头缀着紫晶珠,难得一见的。」
初星没有搭理他,只是盯着桌面一角。摆摊贩玉十几年,小贩也习惯了客人毫无回应,仍能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家商品。「要不看看这只荆玉镯?姑娘的手腕跟雪一般白,戴着这玉镯最适合了。」
见初星毫无回应,江楚顺着她目光看去,瞧见了置於桌面一隅的一串流苏配饰,略透白润的月牙温玉下系白色丝绳,再串上几粒同为温玉的圆珠,底下白绳散成流苏,跟许多质地稀贵、设计精美的其他玉饰一同摆放,虽然光彩略逊,却反而更凸显其淡雅高贵。
那如牙的一勾弯月,在半透明的质地中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华,虽是没有闪耀的光彩夺人眼目,可一旦发现了这温玉的美,便舍不得移开眼。
这玉的气质,和身旁这名如水温雅的男子,竟有几分相似。
「喜欢?」见她竟瞧得出神,江楚轻问。
「只是好奇。」像是看足了,初星收敛眼神,依旧淡漠回话。
立於玉饰摊位前,看着满桌精致饰品,江楚才意识到,虽然身为女人,但初星却是一身简练,合身的黑色衣装、素面无纹,周身除了一柄长剑之外没有配饰,简单朴素得可以。
江楚微微打量着,心底却觉得这样挺好。
可惜,她的性子并不若这般单纯直接。
「走吧。」见江楚反而思索起来,初星出言催促。
来到王府门前,漆得红艳的高门,散发着逼人的贵气,但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抑郁的阴沉,连守门的奴仆都垂头丧气地懒懒倚门,失却喧腾生气。
「在下是寿春堂少主,江楚,烦请通报。」江楚对着门人自报身分,请求王府主人允入。
听闻寿春堂三字,门人露出一脸憎恶,「寿春堂的人还有脸上王府?」
「我寿春堂向来不作违心之事,此事必定有所误会,恳请小哥通报一声。」江楚温温解释。
「差点吃出人命还只是误会?今儿个又是要来用什麽藉口开脱?」仗着王府上下这几日所弥漫的愤慨情绪,仅仅卑微门人,却欺侮起人来了。
「你报是不报?」初星前跨一步,瞪视着眼前狗仗人势的门仆,冷淡的语气里夹着几抹要胁。
「哼,要报就报,我倒看看你们要如何面对我家老爷们。」门人见初星冷漠无情的眼神如刃,心知不好招惹,悻悻然撂下话,向里头通报上去。
这一报,便报了两刻钟有余,江楚两人也在门外站了足足两刻钟,王家对寿春堂的蔑视,由此显明可知。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请,态度却依旧无礼非常,江楚尚未进到府内,便吃了十足的排头。但他只是寻常神色,没有一丝愠怒与不耐。
倒是初星,眼底蕴着冷冷怒意。
江楚等人随着领路的奴仆进到府内,没有往正厅走,反而转往一侧的偏厅。经过玄关前不经意瞥见王府正厅,原本应是富丽堂皇的厅堂,此时悬挂着几匹白布,堂上停着厚木灵柩,尽是凄索的丧亡气息。
初星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转过头,面色不动。
「二老爷在里面等你们。」来到偏厅紧掩的门前,领路的奴仆不甚恭敬地抛下这样一句话,便迳自退下。
「好个不将人看在眼里的王府。」看着快步离去甚是不耐的那名仆人,初星低哼。
眼见如此,杀了王侯,她更不痛不痒,无愧无疚。
「初星,当心说话。」江楚低声提醒,一步上前便推开了偏厅的门。
端正坐在上位的,是一名面容严峻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色却华美的袍子,面带半分哀戚、半分怒容,见江楚推门而入,却没有正眼来瞧,两侧服侍的奴仆一点也无忌惮地瞅着方入室的一男一女,那眼神,直勾地没有半分礼节。
「在下江楚,见过王二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