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酹江月 — ‧01

天色蒙蒙,晨风轻拂江上烟波,回绕似仙舞。

叶上晶莹早露沿脉滑落,坠在软泥里,碎裂出酿了整夜的清香与沁凉。

江畔,一抹灰白静静坐落在这软如枕、柔如毯的青草地上;那抹灰白,似天际未明的苍茫,又似江上烟光蒙蒙,如此幽静地坐着,彷佛时间如身後翠微青山,庞大地静止了。

还未待到煦日破云,逐走眼前教人心醉的朦胧,後头便已传来格格不入的尖细声音,坏了天光水色。

「少爷、少爷,你可吓坏奴才了,呼……」声音的主人跑到灰白色的人影身旁,屈身喘着气。「少爷你也不告诉奴才一声,这麽早就跑到这里来,真是害奴才担心死了,方才一路沿江岸跑过来,雾蒙蒙的要不是走近了也不会发现少爷坐在这里。」

「不过就几里路,连这也放不下心。」江楚转过头看着身边正调息的侍仆,「喘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悠悠沉沉的几句话,却似柔和的江上晨风,牵引着烟岚缥缈。

「不了少爷,少爷如果看久了、看够了,就快随奴才回府里去吧,不然等会夫人起来了,见不着少爷,又要闹得府里上下紧张了。」

江楚一笑,「何安你说,这山光水色要看多久才算够?一辈子?一生一世?」

蒙蒙山色映在他温柔的眸里,缥缈烟波也映在他温柔的眸里──却如此清澈。

「少爷,恕奴才不识雅趣。」何安一脸无奈,看着眼前这个十数年来温文如一、和善如一的少爷,却总是拿他没办法。

何安斜眼瞥见江楚坐在草地上的衣袍下摆已微微被露水浸湿,心里暗叫不妙。

「少爷,早晨风凉,您的衣摆都给露水弄湿了,快些回府换套乾净的衣裳吧,受寒了就不好了。」何安真个着急起来了。

「我娘迷信,怎麽何安你也跟着穷紧张。」虽是不以为意,江楚仍是从容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在软泥草地上坐了一早,灰白的袍子竟然一点也没有脏污。

看着少爷终於起身,何安稍稍松了口气,他一点都不担心少爷不随他回去,只担心一向慢条斯里的少爷从从容容地走回府,顺道欣赏沿岸山明水秀,要多久才能到的了府里。

跟在主子身後却教他更心急,看着那简直比呼吸还从容不迫的步伐,他真恨不得能从背後狠狠地推他一把,但除非他活腻了,不然他可一点都不敢碰他的主子一根毫毛。

看着少爷乾净的背影,仁慈又温厚,个性好得跟什麽似的,不管到了什麽地方,似乎都能让周遭染上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详和,若非伺候了少爷十来年,乍见这身影,大概会以为是哪来的神仙寻错路,落到人间来了──就像方才他沿着岸边找寻少爷时一样,那当下他真以为走入幻境了。

跟在这样的主子身边本应是好事一桩,没脾气又好伺候,在外人看来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才能被分派到的好差事,何安却过得心惊胆颤。

这心惊胆颤的来源不是少爷,而是上头的夫人。

他家夫人,平时温良恭俭,是个十全十美的当家主母,待人和气,处世圆融,可偏偏一旦谈到有关儿子的话题,就变了个人似的。

「什麽事想得出神了?还是我早上随意出府,让你忙了一早没睡好所以倦了?」江楚看着难得安静的侍仆。

何安就算再累,被那双淳厚的双眼看着,也永远只能笑着说没事。

唉……

一切,都只能从二十年前说起。

老爷大囍隔年,夫人有孕,喜获麟儿,全府上下莫不一片欢欣,满月当日宴客亲友,也忘了是哪个亲戚自以为是地带了个道士来,说给小娃儿测测命,谁知道一测算,道士竟说:

『此儿福浅寿薄,煞星落命,二三有劫,生机难逢。』

几句俐落的话说完,全场静默,而那个带人来的亲戚也不知何时消逝在人海之中,似乎也就从此断了来往。

江老爷倒也不失风度,用点银子打发了那名道士,只是宴客的心情没了,热闹也没了,徒留一片尴尬,亲友们纷纷托事离席,不久宴会也就这麽结束了。

老爷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在宴会後对着家仆们公开驳斥道士的一派胡言,可这几句话却上了夫人的心,甚至为此几日来睡不安寝,从那之後,少爷便被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或许应该说是密不透风地保护着,彷佛孱弱到轻轻一个碰撞便可以要掉少爷一条命。

婴儿时不仅每天守着护着,连入睡都要抱在怀里;长大了,会跑会跳了,却还是每个动作都让夫人操心,也不让少爷乱出门,每天早上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少爷房里瞧瞧人是不是好好的,就寝前也要探问上几回。

一旦让夫人失了少爷的踪迹,就算整个江府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有几回还因此闹了不小风波,在府里逢人就问,问不到脸色就难看,口气就差,少爷也不是个不识相爱惹麻烦的人,多半时候也是依母亲意愿待在府里,只是身处在偌大的江府里偶尔也会有不巧的阴错阳差,虽说母亲担心儿子是天性,但十几二十几年下来仆人们也都有些烦腻却不敢言,只有少爷永远能不厌其烦,永远浅浅地笑着,耐心回答每一个来自夫人关心的问题。

就连自己何安这名,都是在分派给少爷随身服侍时,夫人给自己取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少爷的安康。

其实服侍少爷十几年来,他比谁都还清楚,少爷一向身体健康,无病无恙,只是夫人的紧张兮兮往往误导了其他人对少爷的看法,有人认为少爷弱不禁风,有人觉得少爷是个病罐子,有人更绝──说江家快绝嗣了。

何安无奈地回想起这来龙去脉,不禁慨叹,转眼间江府已经到了,但是天际尚未大明,家仆们也都还未就工作岗位。

眼前,江楚的房间只差几步路。

「何安,你可以先去厨房帮我张罗一下早膳吗?」江楚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吩咐。

「喔。」何安应了声,安分地转向到厨房。

服侍少爷十几年,何安怎麽可能不懂,少爷此举不外乎是怕回房撞见夫人,把他的擅自出门怪罪在他这个奴仆身上,但在何安心里,能服侍到这麽好的主子,即使被骂他也是绝无怨尤的。

江楚推开门,却没有如预期见到自己的母亲。

若不是江夫人还没起来,便是自己到处找儿子去了,江楚走进书房,顺手推开窗扉,好让早晨的清新空气透入内室,若是平常江夫人在,肯定会将一扇扇大开的窗关得紧紧,深怕一个风大风凉,就让宝贝儿子着了寒,好似他当真是脆弱的纸娃娃。

在檀木书柜上顺手抽出一本书,正想靠着窗边让那风拂着自己、边看书等候何安准备的早膳,微风将书页间的墨香翻乱,萦绕着江楚的鼻。

远远的,何安端着早膳从厨房出来的身影落在窗外的一角,正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拖盘里热腾腾的膳食,朝着江楚的房间走来。

想必少爷天未亮便起身,到现在都还没进食,应该也很饿了吧,所以何安准备了好大一碗热粥、还有几样轻淡的配菜,都是少爷爱吃的。

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少爷不喜欢吃的东西,向来膳房准备什麽,少爷就吃什麽,当然,这菜单也是要经过夫人同意,才准许让膳房煮给少爷。

或许何安刚刚东奔西跑地找寻江楚着实让他累了,即使手腾不出空间,偏过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悲剧发生的关键通常就在这疏忽一瞬间。

匡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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