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的胆子变得更大了。
昨天晚上回家後,手底在发烫,是双手在发烫,因为这双手碰了三年里不再碰触的钢琴,又碰了邵青云,这麽一个特别的人的脸颊……令人激动。
钢琴就是他,他就是钢琴。这句话似乎一直在催眠着我,下意识里,我也在说服自己,既然昨天都碰了钢琴了,为什麽不能再试着往前?园游会之期愈来愈接近,同学的关注,向老师的期望,邵青云的合作,我都已经逃不开了。
所以我完全放开心胸了,一大早睡醒,身上的压力瞬间不见,昨天难过到必须请病假的一切都已消逝,睽违好几年的美好感觉随着头发飞扬,发香四溢,张柳也感受到我的愉悦,吃早餐时直直盯着我。
但他也只是用「眼睛」表达他的疑惑,并没有善用他的嘴巴。
出门前,我多看了黑钢琴几眼,好像已经很久没与它对话,它可能也对我的手指感到生疏,看来只能多练习,让它再次苏醒,至少回到张柳还在弹奏的时期,那样健康快乐吧。
「你?」张柳终於说出他的疑惑,盯着我,又盯着黑钢琴。
「想说什麽就说啊。」我说,变相的鼓励他问。
所谓的决定,是我愿意试着重新接触钢琴,为了这次的四手联弹,也为了实现昨天的约定。我既然要求邵青云回答我的问题,就必须说到做到,尽管一整晚双手都颤抖得不像话,莲蓬头拿了又掉,掉了又拿,刷牙时手抖得太厉害,好几次都打到牙龈,但我必须承认,现在心情很好。
所以我对着张柳笑了,他却一脸莫名其妙。
「你昨天有剪头发?」
「没有啊。」
「你昨天睡不好?」
「我睡得很好。」
「我总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
「筋骨变得奇好,身形翩翩,是吗?」
张柳没理会我的疯言疯语,终於问到重点:「你昨天和邵青云有达成什麽协议?」
「我会跟他一起在园游会上弹奏『飞』。」我忘了张柳究竟知不知道这首曲子,但当初向老师改过的乐谱是由张柳拿来给我的,他应该多多少少有过目,应该不必再解释。
「『飞』?」
「对。」
「你们昨天两个人究竟在钢琴教室里说了什麽话?为什麽你突然转性了!」
「你不高兴?」
「高兴得快昏倒了!」
「谢谢。我得抓紧时间找回弹钢琴的感觉。」上课钟响,我们这对双胞胎却还待在家里。我们匆匆的拎着书包,一前一後的朝学校奔去。
十一月的最後一个礼拜,天气要冷不冷,要热不热的,所以学校还没宣布换冬季制服,身下这黑色短裙摇摇摆摆,连爬个墙,都变得碍手碍脚的。
「等一下!你要穿着裙子爬墙?」张柳好像第一次看见我爬墙,他惊讶的把脚踏车停在一旁,硬是把我从墙边拉了回来。
「时间来不及了,第一堂课又是向老师的国文课,我不喜欢他看我迟到的表情。」说是这麽说,但其实是昨天惹老师生气,怕他今天再给我记旷课,操性成绩不保。
「既然都迟到了,那我们为什麽要这麽赶?何况你是女孩子耶,爬什麽墙!」张柳不悦的斥喝,他牵起脚踏车,示意我跟在他旁边,慢慢的沿着学校边缘,往校门口走去。
「张苇姊妹。」张柳出了个声。
「嗯?」我漫不经心的回应,现在得拼了命回想「飞」的曲调,一想到要跟肥蜻蜓一起弹奏,不自觉的,也有些雀跃,很期待两个人的钢琴究竟会产生何种共鸣。
「你真的没问题?」
「我很好。」
「你不是一直很担心自己的爆米花病?邵青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麽承诺,所以你决定冒险,重新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张柳皱着眉。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答。我总不能跟他说,在我意识里,邵青云就是钢琴,而我昨天碰了钢琴又碰了邵青云的脸颊,双手发烫心情激动?
他会说,我又告白了。
「所以你还是在困惑,我就知道没这麽简单,你表面上看来,是重新接纳了弹钢琴这件事,但在你还没碰到钢琴,还没重新融入钢琴的世界以前,一切都还说得太早!」
他半是恐吓,半是担忧的说:「搞不好,连『飞』这首曲子都无法完整结束。」
我很想笑,但连笑都很困难。
「我一直都知道一件事,以前的自己,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我也不想找回以前的自己,如果我还是原本的张苇,那我还是不会再弹钢琴,所以我必须重新建立新的张苇,张苇对弹钢琴的勇气也必须重新建构,因为那就是重点,可是我担心。
「你不想找回以前?」
张柳还是不太懂,我也不愿意向他解释太多。
「我只能跟你说,我愿意重新面对自己。」我难得斩钉截铁的。
我和张柳,虽然是双胞胎,但双方对於生活的态度、自我原则等等的,从来都不会加以干涉,说好听一点是如此,说难听一点,是因为我们班级不同、朋友不同、个性不同。其实我们只有弹钢琴这同样兴趣上较为亲密,以外的,是没接触的,空白的。
而当我决定不弹钢琴,和张柳不再有钢琴上的切磋以後,感情也就渐渐疏离,这点他发现了,我也发现了,即使我仍是扮演倾听的角色,但他尝到了寂寞孤独的滋味,在顶楼大骂我的那一天,才会撂下狠话,说他也不再弹钢琴了。
除非我重新弹钢琴。
张柳深感大意的点头:「我明白了,很高兴你想通了。」
我知道他一直很懂得看人脸色,如果这个人不想再说,他就不会再问,如果那个人快变脸,他也会马上转换话题,现场气氛他算维持得不错。
「那就先预祝你和他的四手联弹完美结束!」他大方恭喜。
「我也希望。」
走进校门口,门口的警卫一直盯着我,好像我昨晚真的剪了头发、睡不好的。
「去上课吧,我向你保证,你那个班导绝对不会记你旷课!他如果知道你愿意重新弹琴,肯定开心的像个哈巴狗围着你绕!放心,他绝对有那个潜力!」
张柳笑的得意,他不怎麽喜欢向老师,所以偶尔用话调侃向老师几乎也可以说是他的兴趣。
我回他一个爱笑不笑的脸,我不担心旷课,只担心他听见我弹奏下的第一个音,会不会就露出失望的神情?
太可悲,太贫穷了,所以在什麽都失去过後,依旧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往教室去,经过几个教室,有的老师喜欢用麦克风讲课却偏不把教室门关上,一连前後两间教室都会受影响。我知道这个老师,一年级时曾经上过他的通识课,虽然对上课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但他的麦克风式教学一直像躁音一样影响我。
「你!张苇,为什麽上课还在外面逗留?」麦克风老师大喊,把我从走廊上叫住,数十双眼睛瞧着我,尴尬如十一月的台风,来得又急又猛!
麦克风老师拿着麦克风,好像就快要走出教室,我吓得赶紧落跑,只剩下他用麦克风留下的杀手鐧,如鱼雷般追逼在身後。
「张苇,你迟到了。」直到我搭上教室的後门,向老师的声音不偏不倚的从前方讲台传来。
我似乎从一个躁音跳到另一个躁音里。
「算了,赶紧坐好。不对,先不用坐。你为什麽这麽喘?」向老师锐利的眼睛藏在发亮的眼镜背後,一闪一闪,很刺眼。
我看见捣蛋向我眨眨眼。
接着他说:「老师,张苇就是因为迟到了,感到很担忧,所以才用跑的,老师您应该会看在她有心悔改的份上,不记她迟到吧?」
「对啊,老师,虽然迟到的确是不对,但是『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这不就是人生的大道理吗?您就原谅张苇吧!」班长说。
「这样我们下次也才有机会可以迟到。」副班长补充。
「张苇要不要喝一口茶?」学艺股长说。
「我这边有红茶!最近便利商店有买一送一的优惠!」
「厚,捣蛋,你这也太明显了吧!」
「什、什麽?我、我不是很喜欢红茶啊,所以给她一杯红茶止止渴,什麽明不明显的?」
「哦~还说不明显!红茶不喜欢干嘛还要买?」班长大笑,接着全班都笑了。
捣蛋又羞又怒的低着头,但一双大眼睛流波如闪光的瞅着我。
我看着班上的所有人,大家是一致的笑着,那种欢笑的声音就像一阵音符,轻轻的在我眼前荡来荡去,我看得有一点奇了。
好像所有人突然在一瞬间放大,我以为的班长,是个爱说话也爱戏弄但又十足十的威严、温柔并重,没想到她也只是个小女生,个子小,圆圆的脸蛋及粉嫩的脸颊,再加上她带笑的眼睛,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副班长也是,瘦瘦高高的身材再加上一副高材生模样的黑框眼睛,看起来就是热心助人的模样。
学艺股长也是,我虽然不记得以前见过她,但此刻她的脸庞竟然再清楚不过的在我眼前呈现。
我看向捣蛋,他满脸通红,不知为何。
再看向讲台,向老师与我四目相接,眼镜不是隔离我和他的界点,但是那层莫名的界点似乎一点一滴的在剥落,我能感觉得到,我就快到老师存在的钢琴世界。
「张苇?张苇?」
「糟糕,玩笑开过头了!」
「老师,抱歉,残局得给你收了!」班长一脸惨了的吐吐舌头,她一挥手,所有的同学都坐下,训练有素,顿时把我拉回了现实。
所有人又模糊了,包括老师在内。
「张苇。」老师严肃的一声令下。
我无声的看着,不知是该答「又」,还是该说「我在」,最後选择沉默,然後乖乖坐下。
「放学後先来办公室一趟。」老师「呛声」後,继续上课,继续用他眼睛的余光扫视每个不认真的学生,轮流把每个学生推向讲台表演,我真怕有一天,我也会被推上讲台,但是比起在司令台上表演,这小小的讲台,好像又挺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