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阖在乾涩的双唇前，长发女孩吐出了一口白气，随即仰起脖子、注视那片混浊的夜空，会突然抬起头的原因很简单、下雪了，雪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犹如一个温柔的吻。
周遭的行人早将其视为日常的一部分，皆为淡然的神情。身处在异国，入冬後的雪便一场一场降临，为这历史数百年之久的古城披上一层白纱，但雪不等同於浪漫，一个星期前因为暴风雪，甚至瘫痪了市区的交通，她只能一整日窝在壁炉前，与室友的波斯猫作伴。
现在，雪减弱了、同时将迎来十二月最重要的日子，或许是街道的缤纷光芒，行人的目光不会就此停留在一场小雪上，竖起耳朵的话，也能听见远方的圣歌、和孩童的嬉笑声。
这次手没罩着嘴唇，女孩再次呼出白气、调整好紫围巾的角度，便继续向前迈进。形单影只的她不是特别的存在，但在几乎为白人的过客中，这位来自亚洲的女孩子稍微变得醒目些。
女孩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全身包着一件黑色的羽绒外套，虽然生得漂亮，可她的表情从出门後，就是一贯的冷淡，眉毛不会因周遭的情绪挑起、双唇总是闭着，说话也没什麽起伏，一号表情曾被现在的外国室友、和在台湾的朋友调侃过。
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过不影响她现在的心情，走在石砖铺好的旧街道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有些同她一人、也有牵着手的伴侣，精品店橱窗里的礼物盒闪闪发亮、路边的落叶树妆点好灯泡，两侧的洋房间连上一条又一条节日彩灯，整条商业街沐浴在灯海中，祥和而美丽。
第二次会停下脚步，是因为转角过後的变化。
汽车和机车不会驶进这里，那棵大型的圣诞树便放置在路中央，圣诞树跟两侧的洋房差不多高，各种颜色的光芒交错闪耀，俨然是街道中最夺目的景色。
附近设有长椅、情侣在浪漫的气氛中轻声交谈，仍无法看出女孩的情绪，但她抬起了头，这次并不为雪，而是圣诞树顶端的那颗星星，散发着银白色光辉的伯利恒之星。
她的双瞳映照出圣诞夜，稍稍得、阖起了双眼。
那麽，就去寻找吧。
寻找你心中认定的那颗伯利恒之星。
＊
两年前的那一天早上，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颗星星。
直到第一节上课被数学老师叫醒，打个哈欠後低头要拿出上课的讲义、女孩才发现抽屉里多了个东西，她的抽屉只有几本书，因此那占据一部分的不速之客相当醒目。
跟着讲义拿出来，过程中有张明信片滑到地上，似乎只是放在盒子上面。注视着摆在桌上的东西，女孩显露无趣的神情，原来是星型的黄盒子，差不多一个半手掌大小，轻到几根手指就能拿起来。
她弯腰拾起明信片，上面用蓝字原子笔写上一行潦草的字。
不能拆开，这是掉下来的伯利恒之星，我们要去寻找缺少它的圣诞树！
会想出这奇怪点子的，在女孩印象中只有一人，她将信和星型盒子收回抽屉里，不禁往那可能的凶手望去，坐在左前方的可疑犯人正认真写着笔记，丝毫没注意到她的视线。
犯人有着厚实的背影，有时坐在一起时、她的头会轻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背影看不出男孩爽朗的笑容，但他笑的时候，女孩会静静看着，什麽都不说、男孩却认定她很开心。
有这点子的，八成就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女孩相当清楚，两人交往算到现在，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不会不清楚男孩的个性。
包括最近的送别会，也是他发起的主意，整班在一节空堂开起同乐会，让向来跟班上保持疏离的她有点难为情。晚上再跟较好的朋友去卡拉ＯＫ续摊，她没有拒绝、也难得开了金嗓唱几首歌。
想想，男孩陪在身边有时稍稍不快、却不会感到不自在。女孩想起常发生的事情：当她总算从书架中找到那本想借阅的书本时，被晾在一旁的男孩还是一脸不在意、很少嫌弃她的拖拖拉拉，毕竟就算生气了，女孩还是会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样子，对方也明白这点。
两人即是维持着这种关系过了好几个月，曾有朋友疑惑询问，不觉得他们是一对情侣，但他们确实是，假日来一场约会，牵手、亲吻都有过，只差没做那种事。换个角度想，这段感情也单纯得可以。
而明年的同一时间点，她注定是不在对方身边了，当寒假结束後，要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跟在国外工作很多年的双亲生活。女孩多少觉得不放心，她的外文学得并不好，对台湾也有些舍不得，舍不得图书馆里的静谧时光、学校附近饮料店的、和一群朋友。
当然还有……
女孩将目光从男孩背上、移回自己的桌子，重新拿出了那颗星星，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星型盒子粗糙的表面。微眯双眼，分不清是懒散还是回忆的反应，最终，她望向玻璃窗外的天空。
一片混浊晦暗的天空，飘散着细雨、是让人看了会忍不住发抖的天气。
最近一次去图书馆借书，男孩找了很多理由拒绝，女孩思考起这背後的意义，还有更多的细节……
期望周末天晴，她放在心中默默祈祷，才能将那句说个清楚。
＊
说出卡拉ＯＫ结束後的那天晚上，她没讲出口的话。
陆续跟朋友道别後，回家的路上只剩他们两人。一个星期前，湿冷的寒流还没报到，天空能看见几颗亮星、坏掉的街灯迳自闪烁着。
小猫在两人面前跑过，男孩的手往旁边探去，牵住了女孩的手。
他开口：「没想到你唱歌很好听，一唱出来大家都吓到了，还一直喊安可呢！」
「嗯。」女孩低下了头，男孩思索着她的心情。
「今天玩得开心吗？抱歉了，我猜你不会希望如此，应该是想静静离开，只是同学和班导都很舍不得你呢！」
女孩摇了摇头，手握住的力道加重些，男孩挤出一抹苦笑，冬天的低温让另一只手冻僵了，只有两手交叠的地方感到温暖。
「不然的话，我们再偷偷出来约会，庆祝圣诞节罗。」
她仍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只是停下了脚步，并放开握住男友的那只手。在男孩的注视下，她拉开了包包，从里面拿出了手机，作为手机吊饰的小白熊在空中摆荡。
她对着发亮的萤幕点点碰碰，男孩在半分後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无奈看着萤幕上出现的新讯息。
我很开心，希望我们以後都过着自己想要的未来。
上面简短写着这句话。
「我就在你旁边啊……」
但他明白，女友并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她是表面对任何事情冷淡、却不缺细腻心思的女孩子。因此男孩发现了，女孩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的手机上。
作为手机吊饰的白熊不见了，除了空气、抓不着什麽东西。
「抱歉，是有原因的，我还不能说出来。」男孩的表情总是显现在脸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看得出他很难过。
「你不用道歉。」
她抿紧了双唇，两人後来不再交谈，直到该分开的街口，男孩想给对方一个拥抱，而女孩只是摇了摇头。
仍是什麽也没说。
＊
虽说如此，即便男孩不再跟着她去图书馆、也把白熊吊饰给取了下来，两人还是有聊天的时候，只是没有交集，以前女孩会给予简短的回应，现在则是制式的点头。
彷佛回到更早前的日子，她想起在男孩告白前，那段索然无味的时光，她每天到学校睡觉、拄着脸颊发呆，显得跟周遭格格不入。
女孩有与生俱来的才能，但她选择了自暴自弃，她丢下异国的双亲与那个家，回到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在老房中与奶奶相伴，有时才会打开小提琴盒，拉起一两段旋律，沉浸在过去的舞台中。
可在高一下学期的期中──奶奶过世了，她不再有理由留在台湾，而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能原谅母亲所犯过的错，女孩答覆了奶奶的遗愿，她愿意回到父母身边，只要再给她一段休息的时间。
男孩跟她的恋情，在那之前便开始悄悄萌芽。
男孩从高一就跟她同班，选择文组後也是，这或许是一个成为朋友的契机，至少在女孩眼中看来、缠着她的男孩很烦。
从高一便开始，男孩总不缺乏跟她对谈的话题，就算会被白眼也无所谓，两人又幸运坐得很近，久而久之似乎也成为了朋友。
男孩的成绩很好、女孩的成绩很糟。学习过程中总不缺乏关切学生成绩的老师，升上高二後，在班导的介入下，男孩决定自告奋勇、要帮女孩复习。
数学历史地理，每一科女孩都没什麽兴趣，当初会选择一类组的原因，单纯只是觉得计算很麻烦，即便女孩一再表现出不耐的模样，男孩还是嘻皮笑脸，也不介意她的臭脸和罢工。
有次女孩真的生气了，两人像个小孩子吵起来，最後两人都忘记扯到哪个话题上去，女孩直说自己有想要追逐的梦，才不想在课业上烦恼。
男孩不相信，於是她带着男孩到自己家中，拉了首小提琴曲给对方听，她对男孩惊讶的表情印象深刻。
自那之後，两人的距离似乎就更近一些，课业上的争执也停止了，在第一次段考结束後，一同去放松的那个周末，因为只有男女两人出去玩，几乎可说是约会。
约会的最後，在水舞交织的喷水广场前，男孩突然唤住了前方的她、红着脸告白了。
那时候，男孩并不知道女孩早有离开台湾的计画。
交往後女孩才知道，男孩从高一第一次见面後，就很想追到她。
气质冰山美女，没有不追的道理，他说出自己的理由，另一个原因是认为女孩的梦很美。
女孩早就意识到，她会接受男孩的告白，或许跟奶奶的离世也有关系，独自留在台湾的这几个月，多少觉得寂寞，即便她习惯保持对世界淡然的表情。
而这段只维持短暂时间的感情，她不後悔。
因此将要别离的时候，女孩希望抱着同样的无悔。
即便十二月的温度，随着圣诞节的接近，也越来越冷了。她偷偷在脖子绕上了紫色的围巾，正如男友悄悄取下的手机吊饰。
女孩想着这些回忆。星期四的夜晚，她点开电脑里放着两人照片的资料夹，戴上了耳机，任由圣诞节专属的旋律流进脑海中。
将所有图片圈起，按下滑鼠右键，先举起泡了热可可的马克杯、轻啜一口，她最终还是没能按下去。电脑旁，一面镜子映照出红肿的双眼。
＊
故意迟到了五分钟，测试男朋友的反应。
但他做出完美的反击，以无懈可击的笑容和阿谀谄媚的语气回应了女孩。
「真难得，平常都是我迟到呢。」
戴着毛帽围好紫围巾、身体搭着一件白色厚外套，将全身包得紧紧的女孩一语不发，从包包里拿出了星型盒子。与此相比，男孩的衣着相对单薄些，那件轻羽绒的黑外套看来不怎麽暖和、裤子还是薄的牛仔短裤，女孩眉头稍微皱起。
「你没有拆开盒子吧。」
「没。」
「走吧，去找伯利恒之星罗！」
男孩伸出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动作，但女孩犹疑了一下、才反握住，长达一个星期的冷战突然溶解，她有些不习惯。
虽然，只是单方面在耍任性而已。
一进入十二月，街道逐渐染上了耶诞气息。
不管是否为商业考量、这个国家也不为了圣诞节多一天假期，但一走进灯海中，女孩不否认她喜欢这样祥和而温暖的氛围，同时会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两手牵着父母，三人去餐厅吃大餐。
现在，她则牵着另一位重要之人的手。那是跟着她走过寂寞的高中岁月，总是想办法带给她欢笑的男孩子，今夜也是如此。
包装成寻找伯利恒之星的名义，其实也只是一场约会而已，聪明的女孩自然知道男朋友的想法。
女孩还是让男朋友带着她走，听着早已听过很多次、圣诞树上那颗星星的故事。
据说耶稣降生到伯利恒小镇的时候，有一颗闪亮的星星出现在小镇的上空，东方三贤者依着星星的指引找到了耶稣，给予耶稣礼物和祝福，那就是伯利恒之星，也就是圣诞树顶端那颗闪耀的星星。
「现在就要去寻找丢掉这颗星星的圣诞树，顶端没放这颗星星，就不是圣诞树了。」他鬼扯一通，还不忘补上笑容。
「嗯。」
正如以往的相处模式，女孩没有多余的意见，把星星放回包包里。
为寻找星星的归宿，他们欣赏了很多颗圣诞树。女孩享受圣诞节的气氛，可之前很少仔细去观看圣诞树，通常是匆匆瞥过。
拿真树来做的圣诞树相对少见了，大多数都是塑胶制、挂上一条又一条的灯饰，为了营造圣诞气氛、政府砸钱做了一个几层楼高的LED灯圣诞树，树的表面还会有影像流过，就摆在附近的广场，周遭还有一些游乐设施。
圣诞树摆在百货公司的广场前、摆在一般店内入口的旁边、也有住户在自己的庭院一角悄悄摆了棵，有大有小、搭配各式各样的圣诞灯串和礼物盒。在走路能到的范围内，男孩便牵着她到处去看，表情看来十分认真。
当然，并不存在能放置这颗星星的圣诞树。
由於这里接近夜市，找累了之後，他们便去到那里买了热饮暖暖胃。回到有着大型LED圣诞树的广场，两人就坐在广场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圣诞树、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平安夜很多人都出来逛街，感受今夜的美好。
现在有一个机会，错过或许就说不出了，凝视着闪耀的LED圣诞树、还有顶端的璀璨星星，她照着自己的计划开口，就算身体忍不住感到寒冷。
「看来，没有圣诞树需要放这颗星星。」
回忆起过去一年间，那总是玩弄到她发怒的男孩身影，还有一结束演奏时，起身不停得鼓掌，面带微笑的他。想不到，因为一首抒发情绪的小提琴曲，让两人的情感升温。
或许，是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他瞧个正着，才萌生想要依赖的念头。
「是啊。」
女孩猛然站起来，瞪着眼前的他，将成为过去式的他。
「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今天约我出来的理由」
「本来想说慢慢来──至少，让我们去看看前面那棵圣诞树吧。」
男孩总是面露诚恳的表情，这几个月来的相处历历在目，女孩想她会期待着，期待能在何处找到有着同样笑容的他。
他们来到LED圣诞树前。不出所料，也有许多行人驻足在此，有人在拍照、也有情侣在低头交耳着，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圣诞乐曲，增添浪漫的气氛。
「明年再来这里的话，你就不在身边了吧。」
望着面前的圣诞树，自告诉他真相後，男孩第一次主动提到这话题。
「嗯……」
既然他先提起，女孩也终於有勇气说出口了，从交往以来，就一直想讲出来的决定。
「我们，分手吧。」
但她可没有维持一号表情的勇气，男孩先是有些讶然，随即露出歉意的笑容。
「嗯，我明白我们没机会在一起了，我赞同你的提议。」
「可是，这应该是该高兴的时候喔，你也不用再忍受我的碎碎念了，所以──不要哭吧？」
「才……」
果然，眼泪还是止不住，从女孩脸颊滑落。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不放弃课业教导的他、愿意听上几首小提琴曲的他、被冷落时很不满的他，有着很多表情的男朋友，跟习惯一号表情的她，有着很大的差别。
常常有人说，他们不像一对情侣。
可是第一次的约会、人生的初吻，她都献给眼前的男孩。
很多很多的回忆，终将成为里相簿一张又一张的相片，越是翻阅着，只是徒增感伤罢了。一想到此，女孩早难掩哀伤的情绪，男孩适时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不是会大哭的类型，只是静静流着泪水，男友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我不希望你永远记住我。虽说如此，还是希望我在你心中有一定的分量。」
「嗯……」
「星星里面有一份礼物，回去再拆开吧，虽然我的圣诞礼物做得很糟糕啦。」
两人近距离对视，面带笑容的男友与流着泪水的女孩，心里也有着不同的心思，他们不会说出口，因为这算是情侣的默契吧。
「那麽，就去寻找吧。」
「寻找你心中认定的那颗伯利恒之星。」
「你失去一位男孩，却拥有整个世界了，不错的交换吧？」
女孩只是咬紧了双唇。
接着，主动吻上男孩，这最後的依恋，也宣告着两人感情的结束。
回到房间後，女孩拿出了美工刀，切开盒盖和盒子的黏贴处。
一拿出盒子里的礼物，本来以为止住的泪水又不住滑落，她忍不住将礼物摇动後、放回书桌上，缩在床的角落、将脸埋进双膝中。
在桌上的，是一棵小小的圣诞水晶球。
圣诞水晶球里，有一只带着圣诞帽的小白熊，还有一头麋鹿陪伴在小白熊旁边，他们被放在一起，两只动物的旁边摆满了礼物盒。虽然有些粗糙，却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
圣诞水晶球中的永恒世界，静静下雪。
＊
她睁开了双眼，这场小雪仍持续着，面前的圣诞树依旧闪耀。
停留在此的时间也很久了，长发女孩想起今晚出来的目的。
相隔遥远，他不可能听见女孩的声音，但女孩还是轻声诉说着……
在这世界的另一个国家，我过得很好。
所以，我也期望你，能找到指引你的伯利恒之星。
本有着一号表情的她、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符合圣诞节气氛的幸福笑容，向前迈进、继续展开自己的生活。
後会有期。
Merry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