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事件在学校里引起一阵骚动,虽然不是什麽风云人物,但是那段时间走在校园里还是引来不少侧目。
事件隔天,去「鸫」报到,这天客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媖姊特地来店里结月帐,丽文和我准备下班,鬼见愁在洗碗,小麦正在盘点晚上吧台要用的冰红茶和冰咖啡。
「媖姊不好意思,这阵子我在学校里发生一点事,可能会让人观感不佳,媖姊你觉得是不是找一个工读生取代我会比较好?」我想了又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先提,比较上道。
媖姊的视线从帐本移到我脸上,摘下眼镜,支着下巴。「你不想做了?」
「没有,只是怕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影响?你是说你在学校发生的那一点事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我点点头。
「你想太多了,短时间之内你可能会成回客人聊天的热门话题,但是业绩影响还不至於,我训练一个人员要花几个月的心力,也不是每一次面试的女生我能找到适合的,所以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少去想些有的没的,至於观感佳不佳那是别人的事,时间过了那些人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说完媖姊又继续算她的帐,我看看其他人,丽文在补口红,小麦还在做他的盘点,鬼见愁显然比较关心杯子上洗不掉的茶垢。我给自己笑了一笑,也对,这里的这几个人都不是一般的〝平常人〞。
〝是不是自己也应该坦率一点?〞
「还有,还有一件事…」
「唔?」
「我的耳朵…」也许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才能避免以後发生类似的的尴尬和误会。「我左边耳朵的听力,不太正常。」
「我知道。」媖姊头也不抬,指尖不停地在计算机上飞舞着。
我惊讶地望着她,又看看其他人。
「我们大家早就知道了,媖姊那我先走罗!」丽文拍拍我的肩膀之後,像只蝴蝶般轻轻巧巧地步出店外。
「反正不影响日常,也看不太出来不是吗?」小麦盘点完饮料,走进厨房准备自己的晚餐。
「刚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阿时先看出来的,因为你好像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我们也装作没这件事。」媖姊算好帐,把计算机和帐本收进抽屉里。
〝鬼见愁先看出来!?〞
「你一天到晚拿左边头发盖耳朵,像在说〝不要看,我讨厌自己的耳朵〞,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结果想不注意都不行。」鬼见愁拿起抹布把手擦乾。「你是传音性失聪还是感音性失聪?」
〝为什麽鬼见愁知道这两者的不同?〞我心里想,顺了顺左边头发。
「你看你看,又来了!又摸耳朵!你要不要乾脆挂个牌子说我是听障人士算了?」鬼见愁伸着食指碎念。
我趁他唐三藏上身前,动作僵硬地把左手放下来。
「你是传音性失聪还是感音性失聪?」
「感音性。也没有完全失聪,我右耳完全正常,所以只要不是在耳朵旁边小声说话我都可以听得清楚。」
「先天的吗?」
「後天,六岁以後才变这样。」
「所以用高频的声音在左边耳朵讲悄悄话,你就听不清楚?」
我摇摇头。「我对低频的声音比较没有反应,听见的都变成一些杂音。」
媖姊拿起包包,把椅子推好。「好啦!我要回去了,阿时,店里就交给你还有小麦罗!」她对我笑了一笑。「看吧!说出来以後发现也没什麽对吧?!媖姊先走啦!」
门铃叮叮当当响了几声,最後又归於安静。只剩下我跟他。
我们中间隔着一座吧台,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探究,多了一份心安与坦然。店里仍持续播放着BossaNova音乐,被他这样看着,我突然有点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麽,霎那间,觉得这个人说不定也有细腻温柔的一面。
不过,那只是〝霎那间〞。
「好了,最起码我们知道一件好消息,那就是你的听力比你的智力强。」
〝@#$%...〞
心里一阵乱骂之後,我拎起包包,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要下班了!」
推开大门走出去,朝着清冽的冷空气深吸一口气,像揉了一片薄荷叶放进胸口,感觉沁寒充畅。
也许,我能逐渐习惯台北的冬天。
…ೊ…ೊ…ೊ…ೊ…ೊ…ೊ…ೊ…ೊ…ೊ…ೊ…ೊ…ೊ…ೊ…ೊ
再看见他,是事件过後好几天,那日正好遇上入冬以来最强寒流,守卫认得他,不给进去,他只好来回走动、不住地摩搓双手。这天气里,以一个老人的衣物来讲,他的卡其色外套稍嫌单薄。
我还记得他撒传单那天,最後被守卫请出去的时候搥胸嚎哭的模样,事後校方找我晤谈,了解事情大概,决定采取做法。
他们不会让他再踏进校门口半步了。
但是他三不五时就到校门口等人。我叹口气,走上前,他发现我,咧着嘴笑,迎面而来,我才注意到他被冻得鼻子通红。
「你不要再到学校来了。」我先声夺人。
「芙芙,芙芙你原谅爸爸好不好,爸爸跟你说,爸爸还有一栋房子,爸爸死掉以後房子就可以给你。」他抓着我的手,我没有挣脱,如此近的距离我才发现自己比他高出半个头。
时间底下没有永远的强者。
「我说了,跟我不要谈原谅,我可以不怨恨你,但是也不能原谅你,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但是你在我生命中也缺席了很多年,父亲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是个法律字面上的意义,等我毕业以後你也可以要求我抚养你,这是法律给你的保障,但是如果你做得太过了,你死後我也不会去给你上香。」我的眼神淡淡的,语调轻轻的,可是其中的决绝却十分明白。
他一下子看傻了眼。
「芙芙,我是把拔内,小时候最疼你内,你怎麽变成这样?」
「疼我?疼我怎麽会把我打成那样?要是我妈没有回来救我,是不是我就被你打死了?」
「芙芙把拔喝醉了呀!把拔只有打过你一次而已…」
「有些事一次就够了。」
「你怎麽变成这样?你怎麽变成这样….」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绝望,他一面发抖一面喃喃地念着。
「为什麽会变这样?因为我是你女儿,我不像我妈那样容易心软、那样想法浪漫,可以让你欺负到底,我有你的坏基因记得吗?」
「芙芙你怎麽变这样?把拔很伤心呀!」他开始掩面哭泣,但是丝毫不能软化我早已石化的意志。
论哭泣,过去十几年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眼泪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不要再来了,要不然我就跟家里人说你来找我,我知道你欠一些亲戚钱,他们会很高兴知道你在哪里。房子留着吧!你会需要的,天气很冷,别再来学校吹风了。」
语落,我快步走进学校,把回忆留在门口,还有愣愣睁睁的老人独自立在飒飒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