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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一种经验、想法,或者是感觉,就是……可能有些事,或者有件事,是你非常想去做的,可是别人很不看好,在别人眼里,会觉得你这叫做找死,你可能会粉身碎骨,可能会身败名裂,可能跟自我毁灭没什麽差别。然而,无论那些眼光怎麽看,就像有些人宁愿倾家荡产,一生也要去朝圣一次那样,你就是打定主意了要去做,你有这种经验吗?」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深怕自己一步小心,就把「爱情」这个关键词给带了出来。
「当然有,」徐子尚点头说:「就像我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一样。」
「问题是,你怎麽知道自己的坚持会不会到头来根本就是错的?」小桐又问。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的对或错,只有你自己知道,」他耸肩说:「你知道那是对的,那就够了。」
有些事,她想或许不需要全都交代清楚,但她有必要这麽问,看着徐子尚毫无深究的意图,对於这个没头没脑就冒出来的问题,他只当作是小学妹偶然的文青性格发作罢了的样子,小桐心想的是这样也好,她要的也不过就是一种认同而已,至於认同之後的下一步,她还没想好该怎麽做。
相约碰面,徐子尚带她到台北市一家专做包装设计的公司去走走,这是他以前工作中经常合作的厂商,为的是帮小桐介绍介绍。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在公司里找到了不少样式新颖包装样品,但再一询价,登时让小桐打退堂鼓。
「梳妆台造型的设计,要做喜饼的包装,说起来也不是不行,但就像你现在遇到的瓶颈,那面镜子根本是纸盒所无法负荷的,主结构撑不起来,里面的喜饼怎麽放就不用谈了,而如果你要改用支撑性更强的纸材,这价位又超过预算太高。」离开那家公司後,徐子尚沉吟着,手上拿着原子笔在桌面上敲呀敲,在一片咖啡香弥漫中,他说:「有没有考虑过,把整个设计都改了?」
「都改了?那我这麽长久以来的心思不全白费了?」小桐咋舌。
「如果不是好的心思,那白费了或许也不是坏事。」徐子尚说。
他谈的是包装设计,但这句话却让小桐心里一动。再次重逢至今,两个人碰过几次面,他怎麽都不提起当年的事呢?难道全忘光了?这不可能吧?小桐沉思着,两个人最後一次近距离擦肩而过的那一幕,她还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种带着敌意,以及疏离的眼神,锐利地划过眼前时,也在小桐心上狠狠割了一刀,谁会忘记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呢?那天之後,徐子尚就此远离了她的生命,而又过了不久,才是杨成恺出现。
「怎麽样,要不要考虑我的意见?」把她唤回神,徐子尚说:「如果把梳妆台的概念留着,但是整体结构上做改变,你认为如何?」
「人要怎麽确定,身边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会陪自己到最後的人?」她答非所问,随手翻翻画在笔记本上的制作草图,若有所思地说:「要历经什麽样的考验,两个人才能确定彼此就是自己能够厮守的人,才会挑上一盒这样的喜饼,而那些拿到喜饼的人,心里会想些什麽?会不会也带着同样的喜悦去祝福呢?只怕也未必吧?」
「你高兴的话也可以设计一款前男友或前女友专用的喜饼盒。」徐子尚摊手。
她没把分手的事告诉任何人,一个都不说。跟徐子尚讨论过後,回到几坪大的小宿舍里,对着满屋子凌乱又发呆许久,依然毫无所获。不像郁青他们是几个人一组,点子可以大家想,她既然选择了单打独斗,就得一手包办所有工作,从理念发想,一直到最後的成品,全都无法假手他人。这种方式虽然可以对作品拥有绝对的决定权,然而代价就是她得疲於奔命,一切亲力亲为,不过现在可好,起码还有徐子尚能帮忙出点意见。依据这位在「业界」闯荡过一小段时间的高人指点,梳妆台造型原来可以再做变化,徐子尚建议她,留下梳妆镜能映出幸福喜悦的元素,但简化成以特殊的纸类取代镜子的做法,同时也舍弃了梳妆台的整体造型,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喜气感的红色线条,徐子尚给的想法是新艺术风格的描绘手法,要小桐再斟酌斟酌,至於包装盒的形式,他想了想,说可以代为联络联络,上一回在台北所物色的那家公司开价太高,而他有一个家住台中的老同学,做的也是这一行,如果有必要,也许他能空出时间,陪着去一趟台中。
「还要大改呀?很可惜耶,你都做那麽多东西了,现在居然要整个改掉。」乍闻要做变更,郁青非常诧异,她好奇地问:「怎麽会忽然想改呢?」
「掐指一算给算来的。」小桐笑着说。
徐子尚再次出现的事,她不说;那些意见都是徐子尚给的,她也不说,对小桐而言,郁青早已经不再是自己人了,没必要对她透露那麽多,甚至,她连跟杨成恺分手的消息也不多讲。这场拗不过郁青再三邀约的聚餐,她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所想的,都是下周三去一趟台中,自己应该穿搭什麽衣服才好。
「对了,好久没看到你男朋友了,阿恺最近好吗?他都没放假呀?」那壶不开提那壶,郁青本来跟别人聊着感情生活的,忽然想到什麽似地,却转过头来问她。
「对呀,连我都超久没看到他了。」压抑住厌烦的情绪,小桐试着平心静气聊几句,但她其实一点兴致也没有,正巧服务生来送餐,她赶紧往旁让让,顺便藉故询问服务生餐点内容,避开了郁青的话题。
早知道就不该来的,她百无聊赖,看着班上这群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欢聚,自己却一点也融不进去,都怪郁青,也怪自己,但是更怪徐子尚,都是他害的,下午跑去工作室,徐子尚一听说今晚有班上同聚会,当下极力劝说,要小桐务必参加,还说这是同侪之间很重要的感情联系,就算平常没有深厚情谊,但有些必要的社交活动最好还是别排斥,而且大家毕业後,可能都还会在同一个产业里面混,跟这些同学们保持友谊,绝对只会有好处而已。
好吧,听他一次,但来了之後呢?她喝着冰凉凉的柠檬汁,好半天也没人理会,忍不住左右张望,看着陈列在墙上一幅幅看似典雅,但其实都是廉价庸俗的仿画,心里却想起了那个小工作室里的一幕。
下午她拿着刚出炉的设计原稿过去,想请徐子尚一起参详参详,却撇眼见到他靠窗的墙上悬着一幅奇怪的画作,画的内容是两个大小不等,但非常完整的圆型线条圈在一起,大圆包小圆,彼此并不同圆心,但在不协调中,却又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合适感,外圈较细而颜色鲜艳,内圈是实心的圆,色彩则较为黯淡,对比起来非常缤纷,她看了又看,发现里面那个实心圆当中,有一点很像书法中,用毛笔点上去的黑渍。画的角落注记时间是一年多前,名称取为「不完美」。
「这一点是怎样?」她指着那点脏污,说:「这应该可以用颜料盖过去就好了吧?」
「盖过去之後呢?」本来正在研究那几张设计图的,徐子尚抬起头来。
「盖过去之後就完美了呀。」
「完美?」徐子尚放下图稿,笑着说:「真正的完美并不存在呀,瑕疵的意义,就在於此。」
「这听起来很玄,很像设计系学生在唬烂老师的时候,常用的台词。」小桐摇头说。
徐子尚哈哈大笑,他说:「完美,完美是什麽样子?怎样的画才算完美?怎样的人生才算完美?完美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有没有人能给完美下一个最好的定义或注解?」一连几个问题,让小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徐子尚指着那个小黑点,说:「我们可能花了一辈子在追求完美,但却从来也不晓得,如果没有这一点缺陷、污点,或者瑕疵的存在,其实完美一点意义也没有,你说对不对?」
「这麽说来,原来不完美比完美更可贵罗?那什麽是可贵的不完美?」小桐不以为然地一笑。
「当然,」徐子尚指指自己,又指指小桐,说:「好比我,也好比你。」
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完美吗?当回神到餐厅里,看着这儿欢乐的众生时,小桐心里一片茫然。郁青刚结束一个话题,转过头又问她,说聚餐结束後,一群人还要去唱歌,问她去不去。
婉言推辞了,她藉口还有毕制的事要忙,这夜正繁美,走出餐厅时,她吐出一口长气,为这一整晚的无聊终於解脱而稍稍放松,纷乱的台北街头,没有人注意到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小桐只想回家,继续试穿衣服,找出最理想的搭配方式,她想到下午离开工作室时,徐子尚还对她说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缺陷,要好好感谢那些缺陷,才让我们有追求完美的动力。」
我愿意折了羽翼,放弃一切,就算从此粉身碎骨,沉沦在深不见底的地狱也在所不惜,当所有的不完美都彻底时,或许,那就是我对你的感觉最完美的瞬间。小桐心想着。
-待续-
当所有的不完美都彻底时,唯一还存在的爱就是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