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鳴 — 八(IV)

我生日那天的五点左右,才施施然去我老师的画室处报到。一入去,我老师气急败坏地扯着我到角落:「你这个死肥仔!阿sir急call你几十次都不覆call!你知道现在可是什麽局势吗?三司会审啊!!」

还三娘教子咧。

「你这、你这……你都知道了,还回来画室?你因住再迟一点变三狼奇案!」

阿sir,我就是知道发生什麽事,才回来这里。你说过这里是我的避风港、我的老巢。倦鸟知还,我也只有这个去处。

我没再理我老师。此时画室中的学生不少,有四五个孩子跟三两个成人学生。我老早就跟我老师讲,今天不教学生,便占了一方木桌,拿了一张二开画纸起草,想完成一幅画才离开。对於作家,人生便是写一部直至死亡才能逼着完结、永远不完整的书;对於画家,人生便是一幅永远有块留白的画。有的人的人生是幅油画,色彩强烈得令人痛苦;有些人的人生是素描,简简单单,黑白灰间却有千种变化;有些人的人生是水彩,淡然雅致,有人从中看出苦闷,有人从中看见淡泊。

今天一路下来,我都没有查看手机。直至四点,我刚离开尖沙咀,上了西铁,正想打一通电话知会我老师,却发现我电话里有许多新讯息:

十二通未接来电来自四个人。

两通留言口讯:

「玉鸣,你在哪?我在画室等你很久你还未回来。一有空请打电话给我。」

「喂,是我。你还认得出我的声音吗?你为什麽总是不回覆我的信?其实我知道答案,却忍不住一问再问,非得要由你亲口讲出来才肯罢休。有空打个电话给我,出来叙旧。」

两段短讯:

「你男友跟你女友碰上了!速回!」

「你女朋友长得好美。为什麽我从来不知?」

一幅图片:是我前些日子藏在抽屉、亚珊送给我的HelloKitty小玩偶。

我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那是一种爆炸後万物俱灭的茫然。在余真赐面前,我曾以为自己并没有当刽子手的潜质,但现在我手执一把大镰刀,杀向每一个我不肯定有否爱过的人。

亚珊,我不知你来画室找我。

「没关系。你刚巧有事做才出去,又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事先没通知你一声,不是你的错。我……我有些东西想送给你,你有空去我家楼下吗?几时也可以。」

亚珊,谢谢你,但我恐怕没资格收你给我的东西。我不值得你去爱我。

「玉鸣,你这是什麽意思?我们一直不都是好好的……」

亚珊。你今天在画室前面碰到的年轻男生,跟我同居。

「这……这很正常,你和他是好友,合租一间房子……」

亚珊,他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

董先生吗?

「是我,亚祖。」

你不讲我都不记得我以前叫你亚祖了。

「我还记得你今天生日。生日快乐。这几年我都有给你寄生日卡,所以记得。」

嗯,谢谢你。

「我们什麽时候可以约出来叙旧?我读完书回来了,在中环……」

我看不必了。

「好多年前我就想问你,为什麽你要做得这麽绝,断然拒绝再与我来往?我做错了什麽?我识了两个女朋友,然後闪电分手,你就这麽怨恨我用情不专?我没伤害过她们,亦没有占过她们便宜,你到底在气什麽?就算气,也轮不到你来气。」

我看是你贵人事忙了。当初踢我桌脚,拂袖而去的人是你。应该是我问你,你当时到底气我什麽?

「我……你对我交女朋友的事竟然无动於衷,而且……现在你身边都有了个女朋友。当年我和你都年轻幼稚,可是,你始终是我识得最耐、最不舍得的一个朋友。我们就连出去饮一餐茶的机会也没有吗?」

我想你搞错了。

「我搞错什麽?」

你所碰到的两个人,都是我情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那个女人是我误打误撞交回来的女朋友,可是刚刚已分了手;那个男人跟我同居了一年几,我和他每晚睡同一张床,每朝早一齐起身、吃早餐,我们是会一齐做爱的那种同居人。亚祖,在听到你的声音之前,我曾想过要跟你见一次面,但现在我知道没有这种必要。我和你已去了不同的世界,就算再碰面也无话可说,而且你的脸只会令我想起那段我不想记得的日子。有时,人想忘记那段过得最真诚最简单的日子,若记得太多,看见眼前错综复杂的局面,我会没有意欲再活下去。而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看,我要继续用我双手画出我眼内的景象。亚祖,你也别望返转头了,向前行。从此,你只是董景,我只是朱玉鸣。

……

我一边画画,一边想了好多问题。第一条问题: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别人怎样想我不知,但我自己知,我不是。第二条问题:余真赐、吴宝珊、董景,他们三个是不是好人?这问题有点复杂,别人怎麽想我不知,但他们在我心内,是三个好人。

余真赐的情况比较复杂。若我跟别人讲清楚余真赐对我做过什麽,我想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说,他是一个人渣。可是,我总是无法忘记我第一次叫亚赐做「余真赐」的那个晚上。那晚我让他写了半首《孤独患者》的歌词,我和他相拥。起初,我们只是拥着对方,窝在床旁的地下,我们身高相约,但我的身躯比他壮大,像块肉垫般躺在地下,为亚赐挡去冷硬的地板。

亚赐哭得很凶,他用脸颊偎着我的脸,我很清楚眼泪由炽热变得湿凉,是怎样的一个过程。眼泪带着温度流出眼眶,然後便如露水般,一遇空气就冷凝,暴露太久便消逝,像情感,昙花一现的情感稍纵即逝,无法抓住,没有残留过的证据,过後,除非还有人肯相信,不然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情感是否存在过。

亚赐的脸很热。他撑起身,双掌压得我胸口有点痛,使我难以呼吸,那是一种有形的重量。我见到他的脸很红,眼睛红得无辜,摸上去,他脸上的水已是冰凉。

「我的名字叫余真赐,这是我母亲为我改的名字。她说我是上天所赐给她的一份最真最美的礼物。但我背叛了她,我变得愈来愈坏,坏到她想像不到。每做完一件坏事,她觉得那已是坏得不能再坏,但我总有方法做一坨更下贱的地底泥,一团被人踩在脚底,踏烂得像狗屎的泥巴。我好憎我这个名字。我宁可要个贱一点的名字,好让我在做了坏事後用自己的贱名自嘲。」

你不坏。你勇敢地去追求你所爱的,你运气不好,才会让你母亲太早发觉你的性向。我们喜欢男人有错吗?错在哪里?是因为我们不能传宗接代吗?是因为我们不能找个女人回来打理家务吗?你不要离弃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到了现在还有意思吗?」

无意思,就去寻回意思。你之所以觉得你是地底泥,是因为你被父母放逐。你要回去——不是回去行你父母要你行的路,而是行你所要行的路之後,再回去跟你父母讲:我快乐,因为我选了我应行的路;我快乐,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你们讲去行那条错的路。

「我会改的了、我会改的了……」

不,不要用「改」这个字。你没有改变你的心意。人一世活个七八十年,不是为了去赚钱,不是为了性爱,不是为了享乐,而是寻觅。有些人活了大半世,都不知自己为什麽会活着,我不想你或者我成为那种人。我们必须知道一个事实:我们在寻找某些东西。或许是寻找自己的名字,找到名字後,就去寻找名字背後的故事。就算在找到之前就死去,我们也是带着一个问号入棺材,而不是一堆无尽的省略号……

「朱玉鸣,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偏过头,就没有答亚赐。亚赐劈开两腿,坐在我的粗腰上,摇了摇,好似小孩子玩摇摇板的前奏。我拉下他的手,放在我脸旁,亚赐的手跟我的差不多大,但手骨粗硬,不似我的,手心手掌都覆了一层软白肉。我和亚赐发生了许多次关系,但那是他第一次用那麽长时间挑逗我的身体,而不令我感到一丝被羞辱或被利用的感觉。他问我要不要进入他的身体。我说:「我应承你……我应承过你,在你面前只做零号。」

我抱紧亚赐精瘦坚硬的身体,但总觉得不够紧,或许是因为我身上肉有点厚,使我的骨头无法直接跟亚赐的碰撞,只有在亚赐捏咬我身体时,才有安全感,只有在肌肤相亲时,才感到温暖。

「朱玉鸣,你叫我的名字……」

我合紧双眼,痛得发冷,但亚赐一有动作,我就感到自己好似被一层保鲜纸封着,默默地在薄胶膜里闷得发热。晕得无法看清亚赐的脸,但他那双眼睛却带着委屈,富有一种湿热的情感,如我眼睛的影子般追随着我,我双眼看什麽地方,他双眼就跟着我去看那事物;我闭起双眼,他就吻着我的眼皮,我半睁开眼,他迅即拉开距离,又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捕捉我、诱惑我,默默诉说我的罪状,要我留在他身边赎罪。我感到,我对他有责任。

「你叫我名字……你叫我名字、叫我名字……你叫我的名字……」

亚赐

「不,你叫我名字。我要你,叫我名字……」

余真赐

「我要你叫我名字。」

余真赐、余真赐、余真赐……

从此,我没再叫他亚赐,我亦不能恨余真赐半分。就算余真赐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也不是一个坏人。吴宝珊是一个好到令我心里难受的女人。董景是一个好到令我想逃避的男人。不知为何这些好人都遇上我。我无能,所以无法令身边所有好人都得到幸福,而只是令他们因我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而受到不同伤害。

若我消失,能否令他们回到本来的日子,重新找寻意义与幸福?我的答案是,不能。就好似中国与日本打仗,即使双方随便一方沉没了,都不会就此抚平中国人或日本人的心理创伤。

我是不是凶手?我有没有被自己的行为所伤害?要修补或是撕裂?怨恨会有变成祝福的一天吗?

最後我画了一幅画,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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