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村所花费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村里三百多人,江楼一个个替他们留印记再送走固然耗时,但拖延到进度的却是正午过後再度落下的一场大雨。
连日的雨势及地震让流波山的土壤变得异常松动,今天的这场雨更让泥石从山上被冲刷下来,掩没了不少村子外围的房舍,虽然村民们早就集中到邻近地势较高的地方等待撤村,但一见这景象,剩余的人都忍不住赶回家去察看情况,这一来一往自然耗时。
江楼倒是用这机会在临时搭建的草蓬里稍作休息,一个上午才刚送走三分之一的人,他的力量就已经耗损得比原先预计的厉害,若能在云舟里进行撤离,情况肯定会好上许多,可无奈村里太多老人、小孩,要他们越过那片泥泞山区实在不可能,他依旧只能在这进行工作。
但才休息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孩子拉着自己娘亲走进草蓬里,俨然一副小大人似的毫不客气说道:「守门人,我跟我娘要去我爹那里。」
江楼看了下眼前的两个人,他们身上衣服的质料明显都比其他村民来得好,理应是挺有背景的身分,可他却认不出半个人,「你爹是谁?」
「我爹就是李正!」那小孩顿时气呼呼地喊道:「你几个月前不是才刚带我去接我爹回来、又送他回去而已吗?而且去接我爹的时候遇到的一个讨厌鬼,还是你认识的!」
江楼想了想,才觉得似乎有这回事,因为他记得前阵子出去的时候曾碰到恨绝离,而目前唯一称得上跟他认识的,也只有恨绝离了。
他那时也没想到,经过几个月,他就把人带回来了…江楼还在想着这件事时,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女人就已开口,只见她温婉地安抚了会自己的孩子,便旋即一脸歉意地向江楼说:「真的很抱歉…这孩子说话冲了点,还请您别介意。」
江楼没有特别回应,但却直接站起身向两人说了一句:「我送你们过去。」这个时间,恨绝离也差不多饿了…他差点忘了对方和他不同,是必须进食的。
等江楼将那一对母子送到李府,中途又因李正妻子的缘故耽搁了下,而再次转移到其他落脚处後,接着买完饭送回云舟,便又匆匆赶回那座草蓬,开始下一轮的撤村行动。
再度回到云舟,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终年带着寒意的偌大石室内只有悬浮的光球、以及云海上方的明月提供了光源,江楼穿着黑袍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模糊,扶着墙的手却苍白得刺目,待他在一旁的石椅坐下後,整个人更是几乎隐於黑暗之中。
他回来得安静,没有惊动到房间里的人,坐下後也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悬浮光球,过了好一会,他的右手才从黑袍底下朝光球的方向探出。
只见那光球像感应到召唤似的,随後平稳而轻缓地自石柱上飘至男人的手心上方,荧蓝的光芒始终维持着原本的状态,有着温热的温度以及轻微的跳动。
自从夔开始对他起排斥反应,江楼就鲜少碰触光球,将恨绝离接来云舟後就更是完全没碰过,但今日撤村耗费他过多的力量,如果不能及时弥补回来,那就代表着他必须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来自我恢复,然而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他却说不准,可能几年、也可能几十年,甚至可能得等到排斥的原因消失……
江楼迟疑了下,伸出的右手这才反手覆上光球表面,但他的指尖才刚触及,电击一般的啪兹声旋即回荡在空旷的石室中,而极快收回的手也早已整只焦黑,一路蔓延至手臂的疼痛都比不过这事实来得让他震惊。
在房间里听到外面动静的恨绝离连忙就开门出来察看,由於悬浮光球所在的位置和平时不同,他很快就藉着光芒发现坐在一旁石椅上的身影,以及那一闪而逝将手收起的举动。
「江楼?」四周光线昏暗,恨绝离疑惑地试着叫唤了声就边走至那人面前,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对方的软帽,确定男人没事後这才松了口气,并随即在对方身旁半跪而下,问:「怎麽回来了不进房里,反而待在这?」
江楼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却异常沉默,就只是一直看着恨绝离,在一片昏暗之中,那双蓝眸淬亮得不可思议,但即使如同随後抚上脸庞的手一般冰冷,恨绝离却能感受到其中透露出的丝丝温柔,如同那日江楼在湖岸边的神情,伤怀而温柔。
於是当江楼倾身逐渐往他的方向靠近时,恨绝离当下想到的就是自己那时想吻住对方的冲动,因而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彼此都有着相同的想法,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却极为乐见这想法成真。
可两人的唇瓣尚未碰触,江楼就忽然打住。
「…对不起。」江楼的嗓音不如以往淡然,反而显得十分疲惫,只见他转而低下头就伸出左手握住恨绝离的右手脉门,那上头的十字印记已经淡去不少,可等江楼的指尖划过,却不是重新加深印记,而是彻底消除。
第一次见江楼有这样的举动,让恨绝离心里猛然慌张了起来,而对方接下来轻描淡写说的一句话更是让他不安:「我可能得睡一阵子,你先回去,之後我再去接你。」
闻言,恨绝离几乎是当下就反手握住江楼的手腕,不让对方有机会把自己送走,他清楚这一走,只要江楼没去找他,自己就很难再回到这个地方,思及此,他握得越是死紧。
他不明白为何江楼会突然说得睡一阵子,但大概猜得到和今天的撤村有关,只是那又有什麽关系?他能等,只要在这人身边再久都能等,就算不能等…他还能帮对方承担。
彷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恨绝离倾身就延续江楼刚才未完的举动,主动覆上男人此刻显得苍白的唇瓣,无关情欲,反而像一种纯粹的证明,尤其在他发觉江楼的身子随之一僵後,那吻更是似水轻柔。
不舍地结束这第一个吻後,恨绝离这才看向眼前尚未回过神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愿意继承,」那声音和缓,宛若誓言,「江楼,如果你真的累了,我愿意继承。」
等江楼逐渐回过神来,他才愣愣地以指尖轻摀被吻的唇瓣,边喃喃说道:「你…我没想勉强你。」
江楼的左手被握住了,因此下意识用的就是右手,恨绝离一看见那只有着严重烧灼痕迹的手,就惊得连忙问:「你的手怎麽了?」刚问完,他就想到先前开门出来时瞥见江楼收手的一幕,而後不自觉地转头将目光放在一旁的悬浮光球上。
彷佛是要试验一般,恨绝离随後就毫不犹豫地伸手覆上那颗光球,然而出乎意料的平和反应却让他有些茫然,不禁问:「为什麽?」
虽然他从未见江楼碰过光球,但毕竟他刚来到云舟时曾碰过,因此就一直以为江楼碰了之後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没事,如今见对方手上忽然多了伤,而原因极有可能就是夔,自然会认为自己碰了之後也会和江楼有相同的结果,不料他现在碰了,却是完全没变化。
江楼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以极缓速度恢复的右手,过了一会才回答:「夔只能认一个人,所以当继承者出现後,他就会开始排斥现任守门人,直到继承者继承或…消失。」
「所以从我出现,你就已经……」闻言,恨绝离盯着光球的视线顿时像在盯着仇敌似的,但在将光球抓过来後,语气却仍然满是坚持:「告诉我,继承仪式该怎麽做?」
「你真的确定要继承?」江楼显得十分迟疑,即使这是他期望已久的事,但他并不希望恨绝离以後因这一时的冲动而後悔,「一旦接任,就必须等到两百年後下一任的继承者出现,你才能卸任离开……」
「这你早就跟我说过了,不是吗?」恨绝离忽然露出一如往常的调侃笑容,试图要让对方放心地说服着:「江楼,你都独自当了六百多年,难不成还担心我会连这短短两百年都熬不下去?」
江楼望着他,却蹙眉不语,久到连他右手被烧灼的伤势都痊癒了也依旧沉默,最终叹了口气後,才总算给恨绝离答覆:「如果你不怕後悔,那就喂血给夔吧。」
恨绝离倒是比较怕江楼反悔,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就打算在自己手上划一刀,但刀锋才刚要落下,江楼就毫无预警地伸手按住他握着的匕首,直到恨绝离忍不住抬头看着他,江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松手的同时低声说道:「手心。」
恨绝离会意地将锋口移到自己的左手手心,顺势一划,温热的鲜血随即涌出,而那火红液体刚滴到光球上头,荧蓝的光芒立刻变得闪耀夺目却没有再多的动静,见状,江楼也只是又交待了句:「你要把手覆上。」
正觉得纳闷,一听见江楼这麽说,恨绝离二话不说就依言而行,而他的手心一碰上光球,那荧蓝光芒旋即藉着伤口侵入体内,只见原先隐於肌肤底下的青色经络被荧蓝所浸满,甚至逐渐往手臂蔓延。
恨绝离一惊,想抽回手,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彷佛被悬浮光球被吸引住一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荧蓝光芒化为全身经络,感受那异样的温度与自己的血液融为一体,直到彼此的心跳同步,从此共生共灭。
等荧蓝从体内隐去光芒,恨绝离这才终於能将手从光球上挪开,但即使不再碰触,他此时光只是定睛凝视着,也能了解为何当初江楼说一旦他继承了,那碰触的感觉会不一样───当他和夔心跳同步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分不清是谁依循着谁的脉动,只深刻地感觉到那以往被自己所嫌恶的悬浮光球刹那间变得无比珍贵,让他有着异样的归属感。
而在恨绝离与夔同步的瞬间,早已开始的排斥反应也让夔在这一刻完全断绝和『前任』守门人的联系,重新回归的心跳却不如想像中的美好,江楼几乎是当下就感受到心脏传来被猛然绞紧啮咬的剧痛,疼得远超乎他的承受能力之外。
虽然痛苦万分,但那却是他曾经停止的时间再度开始流逝的证明,提醒着自己该承担的无论迟了多久年,也总归要承担……
「江楼?」恨绝离抬头就见到江楼忽然紧抓着胸口、神色压抑,即使男人身上的黑袍几乎隐於黑暗之中,但却仍掩不住那轻颤不已的身躯,然而他刚想伸手去碰,对方的身影就旋即一晃。
江楼的身子一坠,恨绝离想都不想就将手边的光球挥开,避免让江楼遭到夔的烧灼,紧接着双手一展,就将对方落下的身子稳稳地搂在怀里。
第一次见到江楼如此脆弱的模样,恨绝离格外小心翼翼地抱着男人,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弄痛了对方。
难道是因为卸任的关系…?恨绝离以指尖帮男人将被冷汗沾湿的黑发自额前撩开,看着那张在昏迷之中仍忍着痛楚的苍白脸庞,他不禁感触复杂地心想着。
希望不会因为他选择继承了,反而让江楼活得更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