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中有什麽让张子房最後悔的事,那大概是没事找事地收了两个徒弟。
想当年帮着高祖打完天下,他也不恋权力,独自一人跑到了深山准备养老,一路飘流闲晃到了代国,整日赏花赏月赏秋香,偶尔想钱想粮想娘们,可正所谓命中注定,再他最百般无聊的那天他遇到了他的第一个弟子。
相貌俊的出水的小少年,看起来顶多六七岁光景。
张子房远远地便看到他背了个小竹篓,小小的身子正蹦跳得跨过小河,跳上石头,紧接着环绕了四周片刻,定眼一凝,小少年蹲下身,把一株草拔了起来。
草根相连,他拔得迅速俐落,显示身手是极好的。
张子房认出了那是药草,再看那熟稔动作,脑中顿时灵机一动,轻功施起跃到了小少年跟前。
「哟,小公子,有没有兴趣当我徒弟啊?」
他近忽轻挑地跑到小少年跟前,带了几丝戏谑的口吻。
後来的他万分後悔,才终於大澈大悟的明白,原来大人的行为真的是影响小孩日後成长的最好因素。
作什麽都必须谨言慎行才是。
小少年闻言抬头,一双桃花眼灼人目光,可紧抿的嘴角却隐含着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冷酷。
张子房刹时愕然,这是什麽妖孽脸孔,可又感这轮廓万分熟悉。
正於开口,随之映入视线内的是小少年身後的绝美女子。
小少年忙回头,喃唤了一声:「娘……」
那女子是高祖妾室薄姬。
张子房不禁扶额,怎麽会是皇家人?
那这孩子不就是……
张子房头痛欲裂。
薄姬瞧见了他,表情难掩诧异。
张子房掩着脸,正想找个藉口转身翘头,忽见小少年蹦一声跪了下来,稚嫩的嗓音坚定万分,「谢张先生收恒儿为徒!」
张子房浑身愣住。
薄姬亦是一拜,温婉道:「妾身多谢张先生了。」
张子房顿时有种被设计的感觉。
冲动误人,果真如此。
仰天欲哭无泪,不好拂人面子,只得认命。
与小徒弟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孩子,可取字了?」
「回师父,没有。」
「那好,我问你,若有一天你晚归了,想要师父对你管严一点还是松一点?」
「回师父,严一点还是好的。」
「那就叫若严吧!」
「……」
小徒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答一句:「多谢师父赐字。」
张子房得意地捋捋胡须,「无须客气。」
「……」小徒弟想一想,敢情还是比若松好一些。
俩人相处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张子房突然问徒弟话了。
「孩子,当代王的滋味如何?」
小徒弟想了一会儿老实答:「没什麽感觉。」
「也是,你整日跟我杵在一起,为我烧菜、洗衣、打水,实在已不符合你的身分了。」
张子房故作无意地扫了小徒弟一眼,发现他面色不改,如往日般深沉,可小小的拳头却不自觉握紧,不由忍不住发笑,随即提点道:「……近日赵王如意故去,太后怕有意提你为赵王,你且多加小心才是。」
赵王领地离帝都十分的近。
不出所料,他在小徒弟眸底看见了震惊,紧接着的是慌张。
後来,小徒弟回绝了担任赵王的机会,他也曾试探性地问:「你就爱待在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代国吗?那可是返回帝都的好机会唷~」
小徒弟闻言沉默了良久,才缓声答:「我还太弱,我想要变得更强,只有变强,才能有实力地去对付敌人,而不是如蚁蝼般任人宰割。」
他抬起头,眸光坚毅刚正,没有一丝动摇,「我一定要变得更强!」
瞧这样,张子房不禁暗喜,心想这根苗子果然没压错。
他拍了拍小徒弟肩膀,叮嘱着:「徒儿秉记,所有的事都是要靠努力及等待换取的,且莫逞快,知道吗?」
小徒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为了变强,张子房把他丢到野兽遍布的雪地里,让他自身自灭了几年。
为了变得更强,张子房把他关到依旧野兽遍布的地窖中,再度让他自身自灭了好几年。
小徒弟的修练体质虽说不会受伤,但没人说他不会感到疼痛,张子房要让他记着,那些伤口以及教训从来不是记在身体上的,而是要记进心坎中的。
於此才能刻骨铭心。
小徒弟是他的得意门生。
几个年头过去,小徒弟长开了身形越发俊俏,肯吃苦,肯学习,懂容忍,懂上进,知道师父看春宫图时不能干扰,知道师父早上最爱吃半熟的荷包蛋配饭,知道师父屋里爱摆花却没心思照顾……基本上就是什麽都好,什麽都知道,唯有一点让作为师父的他有点担心。
小徒弟不爱笑。
可只要他一笑,马上春花并蒂开,枝头鸟儿叫,简单就是倾国倾城,美艳绝倒。
但看眼前这副冷冰冰的死样子,以後到底要怎麽讨媳妇呢?
张子房抓抓头,难得的烦恼。
「你的真身为狐狸精,天底下没有那麽呆板的狐狸精的。」
张子房提醒着,朝着小徒弟的头摸了摸。
小徒弟一脸懵懂,「不知师父可指教略二?」
张子房答道:「你的笑容要再自然一点,再动人一点,只要成功了,师父就能让你出外闯荡了。」
听到出外闯荡这四个字,小徒弟直直愣了许久,突然头一弯,轻轻地笑了起来,低声问道:「师父说得可是这样?」
他薄唇微勾,那笑靥竟带了抹妖冶邪佞。
张子房再度有种被设计的感觉。
不过,他的小徒弟潜力值一开,立即直奔到最高级层次,没出几天,便被允了出外闯荡一事。
这是张子房人生中的第一个後悔事。
他不知道他的小徒弟是怎麽跟刘长勾搭上的,也不知道他老早就对皇位有觊觎之心。
虽说张子房早明了他有天子之相的。
可他不愿讲,现在言之太早了,还不到时候。
但他的小徒弟实在太聪明了,可就是因为太聪明,更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记得是皇帝刘盈大婚的那一晚,他看见小徒弟躺在屋顶,若有所思的看着月光,等他跳上来寻他时,小徒弟突然指着一旁异常闪烁的星星问道:「师父,此为逆天星对不?」
小徒弟对星挂领略力极强,年纪轻轻便知晓如何占卜。
张子房点点头。
小徒弟默了默,陡然又问道:「……那师父,我会不会找不到与自己定下契约的人?」
闻言,张子房登时微愣,忙答:「其实,也并非一定要找到人跟你定下契约……」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语,「你知道,这种事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是抢也抢不到的……」
他一直没有告诉他,所谓的定下契约,其实也是种终生托付的概念,因为凭藉着相信,曾将其机会,所以才有让对方有实现愿望的可能。
而那个对方通常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且只要一实现愿望,法力便会丧失。
因为这样双方才会成为普通人,厮守到老过一生。
讲句老实话,这也算是种特别的择偶方式。
其实,修练成狐狸精也不是为了增强法力什麽的,他只是一种辅助的力量,让内外实力增强,身强体健。
况且,张子房也是十分希望小徒弟能早日讨个好媳妇的,毕竟只要动了凡心,他便可成为普通人,与他的妻子好好相守一生。
如今小徒弟难得开口问了,表示他心思没那麽死,也是有些花花肠子了。
一切感觉都朝美好的模式前进。
可那美好,也直到张子房发现与他缔约者是大汉皇后後,全部嘎然停止。
「她已经不是张嫣了。」
小徒弟微皱着眉,表情略有一丝不耐。
张子房看得好生火大,立马拍案叫桌:「不是又如何?光是那身分你这小子招惹得起吗?」
小徒弟沉默了,随即淡然道:「师父放心,我不过是利用她,更不会喜欢她的。」
张子房紧紧盯着小徒弟,发现那双桃花眼已是布满心机,衬得与身俱来的暗沉越发黝黑。
张子房突然间想问问,孩子啊孩子,你现在不会,那以後呢?
可当下,他却是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长叹一声,和缓劝道着:「孩子,我知道你想夺天下,可不希望你以这种方式。」
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後悔。」
「师父安心,」小徒弟神情一松,随後垂下眼,两手枕在脑後,一副势在必得样:
「我从不做後悔事的。」
───难得的小狐狸萌正太时期回忆录的分隔线────
小徒弟走了,作师父的有些孤单寂寞有点冷。
原本十日一返回,变成一月一返回,且皆是速速来,匆匆走,让把徒弟当儿子的张子房伤心万分。
他不免好奇,究竟那小娃儿生得什麽样子,竟把自家徒儿迷成这样?
一夜,他隐去了身分,悄悄来到久违的帝宫,却遇见了预料之外的人。
嗯……这个嘛,其实也不能说是人,可又不大能称得上鬼,毕竟她肉身还是存在的,只是里头早已不是她的灵魂罢了。
是张嫣,真正的张嫣。
张子房知道自己天赋异禀,基本上对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刚刚经过冷宫他还看到一堆美女围在一起掷骰子呢,那酥胸半露的露,美肩白得好白,实乃好生销魂。
可惜都不是活的。
眼睛自动开启忽略模式,可那小美人的灵魂还是凑到他跟前,泫然欲泣唤着:「张先生……」
张子房负手继续仰天,一个人太有名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委屈……请张先生帮我……」
小美人下跪了,开始把委屈点娓娓道来,虽然张子房根本不想听,可他还是听了。
他想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简单来说,小美人是不愿嫁给自己亲舅舅皇帝的,她喜欢的是那个淮南王,毕竟两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自是黏得不得了,难分难舍。
浓情缠绵,流连难返,小美人意乱情迷,茫然间竟点头答应要行刺自己舅舅一事。
事成之後,淮南王答应要跟她私奔。
小美人闻言又惊又惧又喜,却在看见朝她笑吟吟而来的刘盈之後,转瞬成了心虚恐慌。
这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亲舅舅,她怎麽可能下得了手?
一拜天地、二拜月老、三拜高堂,她回头匆匆望了刘长一眼,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一眼也没瞧她,仅盯着刘盈直瞧,嘴角勾起抹淡淡微笑,似在期待些什麽似的,兴奋而雀跃。
眼看着自己爱人成亲,这人怎麽还笑得出来!
小美人突然恍悟,原来这人眼底根本没有情意,他只是要让刘盈死,凭藉着太后宠爱让自己夺上皇位!
接下来就是老掉牙的想不开戏码了,小美人觉得对不起自己亲舅舅,又不愿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登时两难纠结,最後拍板定案,卡到阴,翻白眼,咬舌自尽去了。
灵魂浮出後,她才明了事情也没有想像中那麽简单,在刘长的背後,其实还藏着一个人。
张子房起初听得心不在焉,有事没事哼喔个几声已作回复,直到了最後才专心去听,登时心底一凉。
想不到他的小徒弟城府极深,野心极大。
张子房突然感到害怕,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儿被贪婪及权力淹没,而丧失作为人的本性,还有爱一个人的本能。
孩子啊孩子,你想骗谁都可以,就是别骗了自己的心。
更何况,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吗?
那一夜後,张子房带着张嫣来到了代国,随手抓了宫中不知谁养的小狗,一雷劈去,让她的灵魂暂时上牠的身去。
张子房告诉她,她可以先修成一个残影,但你绝对不能让活着的人亲眼看到你,直到遇见了许愿命定之人。
况且她若要找人许愿,也只能同样找个死人。
人修妖,妖修人,终究还是有几分差异的。
刚搁下这事,他回过头忙去找自己的小徒弟。
他知道小徒弟人在代国,此时正跟着那女的,不知在计画着什麽。
找到小徒弟时,他正躺在树荫底下,闭着眼,换掉胸口染有血渍的衣裳。
纵使那根本不是他的血。
「你在干什麽!」
张子房顿时恼怒,他教弟子可不是为了让他骗人演戏的!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干嘛呢,师父,那麽大的火气。」
小徒弟好整以暇的睁开眼,冲着他微微一笑,嘴角邪气泛起已是驾轻就熟,「师父特地前来也不通知一声,叫徒弟好生惶恐。」
「你这是在讲什麽浑话!」张子房气结,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徒弟!
小徒弟瞧他这样也不敢再放肆了,他站起身,一脸平淡道:「我只是在帮她,这样她才会信我。」
「信你?所以骗她吗?」
「是的。」小徒弟恭敬答道,「唯有如此,我才能成功。」
「成功?什麽成功?成功做皇帝吗?」张子房不想再听他胡言了,他手一动,一声雷诀便朝小徒弟射了过去。
小徒弟连忙疾闪,眉头隐隐蹙起,「师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知道?你若真知道为师也不会打你了!」张子房气疯了,扬手凝诀竟用了八成功力!
小徒弟眼见锋头不对,已是闪避不及,唯有出手相抵化解了!
关键时刻,他旋掌诀出,一道雷光射向彼方,解了张子房攻势後却没停歇,直打进他右胸处。
张子房一脸震惊。
「师父!」小徒弟也慌了,忙踱下坐倒在地的张子房,正想扶他起身却被立即推开。
小徒弟波澜不惊的面孔难得出现错愕。
「──孽障!跪下!」
张子房自个儿站起身,冷眼看着自己的好徒弟。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付自己师父!怕是翅膀长硬想飞了!好吧!你想走就走吧!为师不拦你,随便你要做什麽後果自己看着办!」
小徒弟低头跪着,默了好半晌才道:「……师父,原来连你也不了解我。」
「了解你?等你先去跟那女娃儿解约再说吧,否则为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小徒弟静默得更久了,跪了好一会儿,这才深深拜了下去,沉声道:「弟子伤了师父已是事实,师父要逐弟子出门是天经地义,弟子不敢驳抗。」
他顿了顿,又道:「弟子是聪明人,请师父放心,弟子会跟她解约的,可弟子胸怀大志,只知把握任何一个机会,为了娘亲,为了自己,弟子真的没法轻易放弃,既然已经付出,做一件事便会持续到底,不愿轻言退缩。」
他再度深深拜了下去,「言尽於此,若严告辞了。」一语落下,也没等张子房回应,即是站起身转头离去。
张子房整个人愣住了,看着小徒弟离去的背影,这才想起他的徒弟是代王,是高祖的儿子,是骨子里有傲气的皇家人,是有蓬勃野心的皇位争夺者。
老子有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仔细思量,此言有些差矣。他的小徒弟隐藏的是极好,表面不争,实乃力争,唯有力争,方能得胜。
可这争的速度,对张子房而言似是太快了。
心里忐忑着,他总觉得应该做些什麽来帮帮小徒弟。
而在那一天,张子房让刘盈发现了他,这才亲眼见到那小女娃。
一看那面色张子房心底不由吃惊,想不到小徒弟竟真的对她下毒,果真够狠!
可想一想,这最终想陷害的,怕也不是这女娃吧……
小徒弟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才心生一计。
他让张嫣默默陪在刘盈身侧,等着他故去的刹那与她缔约,无意中实现他最後的愿望。
这人命都给了,还不算最大的奉献?
而且他对虎符的底细早就摸透了,不过若要真详细地讲,那作者怕是要开另一个故事说了。
「……孩子,你会当皇帝的,一定会当皇帝的,只要再等八年,只要八年,为师答应你会助你一臂之力。」
如今,张子房愧疚地低下头,望着正怔怔站在原地,仿佛元神脱壳,陷入痴迷的小徒弟。
当了师徒多年,张子房却不由一惊,内心沉重而心疼。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徒弟。
张子房突然想到,如果他这句话早在很多年前便说了,不知现在的结局,会不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可一件事从来就没有如果,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这是张子房人生中的第二个後悔事,也是最大的後悔事。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一直僵着的小徒弟突然转过身子,朝远方走了过去。
後头的张子房先是一愣,忙扯着嗓子叫道:「我说孩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不会的。」
一语落下後,小徒弟就这样一路朝前走着,也没回头,背脊挺得笔直。
看这情形,张子房忍不住仰头叹气,他暗自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要再乱收徒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尾声了,还有两三篇番外,会套用一些历史典故进去。
这章比较特别,也让大家更认识咱们小狐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