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芥的绰号是「芥子」。据他本人讲,他爸为他取名为「芥」,是想他像芥草一样谦卑而不低贱,粗生粗养,身体强壮。他们小学时,随着城市人愈来愈提倡健康(大家很注意身体健康),一种号称健康的油也被推出来:芥花籽油,据说比花生油健康许多,伍越的母亲说大伯伯的同事的朋友的姐姐连续一个月食用这芥花籽油,体重就减轻了五磅。田芥的第一个花名便是「芥花籽」。小学五年级的夏天,芥花籽毅然剃了个光头,至今仍保持这个军人似的发型,故他另一个花名是「光头仔」。上了中学的光头仔不再蓄光头,头发虽然短但还是有的,故大家又重新叫他「芥花籽」。被叫做芥花籽的田芥後来逼大家叫他做「芥子」,说这名字听起来较俐落。
只有伍越知道田芥之所以叫做「芥子」的原因:芥子说「子」於古代是一个尊称,有学问的人就被称为什麽子的,如孔子孟子韩非子,所以他就自号「芥子」。同样地,只有芥子叫伍越做「小五」,因为只有他曾上去伍越家跟伍灵见过面。
芥子是直肠子性格,全无树敌,常常跟大家开玩笑,但大家看完他写的文章往往暗自佩服。纵然如此,芥子平日不会将写作挂在嘴边,倒是活跃於跑道上:他是长跑队的队长。逢星期三、五,伍越都不用等芥子放学,因为芥子要跟长跑队的人环绕定安村跟爱仁村——这是他们学校附近的两条公共屋村,其中芥子住在爱仁村——跑五周。至於其他日子,放学时他们多是一齐走的。芥子跟伍越一样,在班上有一定声望,未至於做到人气王,也能跟大部分人融洽相处,并自觉地不加入任何小圈子。伍越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跟芥子凑成堆的,待他注意到,芥子就已经常常跟他一起。
「来来去去不是牛油火腿就是火腿蛋,不是火腿蛋就是餐肉跟餐肉蛋,有什麽值得期待?」伍越往旁边闪身,让芥子插队——反正只要在八点零五分之前排上这条人龙,就不会被视为迟到,学生大多不在乎几时入学校。那麽早入去有何用?还不是返学等放学,放学等星期五,星期五等放长假。
「怎不换点新款?不过算啦,有得食已经好好。」芥子颇邋遢,每朝不睡到最後一秒都不起床,所以不一定每日有时间刮胡子,时常可见他人中处一转淡青色,或者下巴扎了几根短胡子。不过他为人豪爽,脸上有点胡渣也顺眼。伍越深知芥子的习性,习惯每天给芥子带几件三文治,以免他没得吃早餐。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请芥子食三文治时,认真地说:「搞不好你就是没吃早餐,所以数学理科才学不好。」伍越的心愿是让芥子来年跟他一起升上理科精英班,可惜芥子的数理不是见红就是低空飞过。那时芥子听了伍越的话,一时失笑,自始天天向伍越讨早餐。
这份三文治,风雨不改地食了两年了。伍越想,若芥子吃不厌,他不介意让芥子吃多个三五年的,至少吃到中学毕业。伍越很单纯,他知道自己做某些事做得好,就会一直做下去,知道芥子爱吃三文治,他就年年月月天天做三文治,可他不是酒店厨师,实在不懂换花款。
芥子拿起一块三文治,自下巴、口罩底放入嘴里。因隔着口罩,三文治又愈变愈小块,看来倒似个魔术表演。伍越有些想笑,却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没洗手就食!」
「啊……我肚子饿,没办法。不吃都吃了,最多食完这块就收手,其他的等一阵入学校洗完手再食。」
伍越不置可否。两人无言地排队,一路向前进,很快行到校门前的梯级处。
「喂,你有没有带体温表。」伍越问。
「仆街啦!我真的没带!又要被MsLai捉去训话兼量体温……」芥子抱头低呼。
「低能仔,你这个月是第几次忘记带体温表。我每天起身都会量度体温,若高过摄氏三十七度就要请假三天,这是教统局指引,必须遵守。」
「是是……也只有你天天量体温。我们都是前一晚先写下的。天天一起身就忙过打仗,还哪有那个美国时间量体温!」芥子一记拍上伍越後脑。伍越一阵气恼,就一记手肘撞过去芥子的肚,两个人动手动脚起来,直至排到去校门前见了守门的风纪才肯停手。
每朝早都有两个风纪守门口,一人负责监察学生的校服发饰,另一人检查每个学生的体温表——体温表须记下每朝早学生的体温,旁有家长签名,若发现学生体温高於正常,便勒令学生回家休息,请假至少一天,以免病毒传播。
现在是敏感时期。伍越与不少犹如惊弓之鸟的人不一样。他始终认为沙士不是一件大事:每个时代都有过疫病,无论是多可怕的疫病在带走一定生命後,自身也会死亡。最後疫病成为史册里的死屍,人们谈论它的名字,不知它的威力,最後的最後,人们不再谈论它了。疫病死去。或者十年後的人就不再记得十年前,自己是在几月开始天天戴口罩出街。
出於一种不符年龄与历练的笃定,他肯定沙士会死去。
「芥子呢?还不来礼堂上早会?」伍越一上到礼堂、加入自己班上的队伍,其他人便这样问他。
「这家伙又忘了带体温表吧?天天放学都提他一次,他都可以忘掉!」
他们数落着仍滞留在校门附近的芥子,轻松调笑。礼堂很闷热,气温又未高到足以开冷气,大家都热得受不了,不少人半脱口罩,只剩一边绳圈挂在一只耳朵,用手在脸旁搧凉,聪明一点的都带一本薄本子或几张笔记当扇子用。
迟来的人散散漫漫地进入礼堂,打着呵欠排到属於自己的位置。站近门边的两个老师关门,早会开始。唱校歌。不知是否因为戴着口罩,歌声闷在每人的口罩里,听起来好似一队疲弱的合唱团在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盒子一样的暗室里呻吟似地歌唱,有点诡异。
校长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如常地在台上发言——
「各位同学,今天我要宣布一个沉痛的消息……再有一位香港市民因沙士病毒离世……」
「喂喂,等阵间中文堂默书,你背好了没?」「未啊,抄了张猫纸。」「他妈的,我功课都没做完,哪记得温默书这等小事?」「你想死啊?敢迟交方sir的功课,你想被他斩死!」「挑!他有胆就真的来斩死我!」「斩呢,就斩不死你了,但他有的是方法把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政府呼吁市民,平日尽量不要出街,更要避免往返内地。必须要戴口罩,出门前後都要用消毒洗水液洗手……」
「喂!你们这班死仔!校长在讲话!不准交头接耳,站直身子,对齐一点。看,这还成队伍吗?排得歪歪斜斜的,不是虫就是蛇……」
「……沙士的严重性实在是不容忽视的。在欧洲中世纪就留行过黑死病,夺去无数人的生命。沙士虽然难以有黑死病的规模,但我们各人在沙士面前不能轻敌,必须做好个人卫生……」
「哎!史sir!你还不是大大声声的叫我们保持安静!你说得这麽大声,叫我们怎听清校长的训话啊?」
「你这个死仔张闻名!平日上堂驳嘴驳舌,答题却答到一团糟!」
「……监於情况严重,由明天开始,我们将暂停礼堂早会……」
「咦!!!」
听了这句话,台下惊呼震动全场,一阵死寂接过喧闹,连本身正在低头默默温习默书的芥子跟其他同学一致抬头,望着台上穿灰色西装、矮胖年老的校长。
「……故此,後日的早会将会取消。在卫生署公布最新情况之前,早会将一直暂停。但同学的上课时间与平日无异,八点零五分回到班房後聆听课室里的广播。需要作出全校宣布的师生可以在早会时间去到校长室,将宣布广播给全校人听……」
「嗳嗳,真的停早会!好像真的好严重!」「史sir跟其他老师怎麽一点都不紧张?」「白痴,这是校政,他们都是老师,一定去过开会,早就知道。」「是啊……」「老实讲现在死了几多人?」「这我也不知,听讲好严重……」「你们看不看新闻!有医护人员染病了,也就是说疫症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