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开着车在街上晃,一会儿想起毛忧绝情的神色,一会儿又想起师父伤痛的表情,在这点上,他还能从谁身上找到温暖?他终於又驶向酒吧,sky已在那儿帮忙,复生想着也许只剩这处地方是他可以待。sky见他进来,轻轻点头示意,就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复生没多说什麽,直接找罗宇苍乾脆讨了瓶烈酒。
sky发现他的不对劲,走出吧台坐来他身边,好心想将烈酒收起来,复生不耐拨开他的手,瞪他一眼,又继续喝起酒来。sky叹道:「发生什麽事,你没有这样子过,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能帮的,就是今晚开始我得借住你们那儿,水电我会分摊。不会不欢迎吧,还有一间空房不是吗?」
sky诧道:「当然没问题,我晩些就上楼收拾。你跟有求闹僵了?」
复生垂下眼:「是我没脸见师父,我让他伤心。」
「到底怎麽回事?」
「……我爱上毛忧。」sky大是吃惊,复生又饮净一杯,斟酒填满後,瞧见他的神色,木然又道:「不用跟我说大道理,也不用劝,我不想听。」
sky暗自苦笑,他有什麽能劝,自己也是半斤八两,他弯身从吧台里取出杯子,迳自倒满酒,也是一口喝净。他俩一杯接一杯吞下苦涩,却怎麽也喝不醉,酒能浇愁,浇的只是强说愁,只有苦到极致的愁,酒是浇不下的,只会越喝越清醒。罗宇苍短暂有了空闲,这会儿见到他俩,心道怎麽又上演这出了?
罗宇苍瞧着思索,男人烦心的只有二,一是名利,一是女人,这两人名利早有了,这麽说就是女人了,可是又不敢确定。sky是身边没出现过任何女人,复生却是交往过无数女人,这两个怎麽也不可能为情所困吧。
「我真不是想多嘴,只是你们这个样子,是失恋了吧?」罗宇苍皱眉,他俩互望彼此一眼,双双苦着脸,竟然没有反驳,「真是稀罕,这麽说你们已经找到烙印在心底的女人?那应该高兴才对啊。但你们会这副模样,是不是发现对方未必将你们当作是烙印在心底的男人?」
复生与sky双双蹙眉,不约而同瞪他一眼,有时真觉得罗宇苍说话一针见血地很讨打。罗宇苍摸摸鼻子,尴尬不已,立即就发现自己失言。
他俩没好气离开酒吧,回屋收拾那间空房。房中没什麽多余东西,只是积了尘,复生匆匆离开,来不及收拾衣物,临时起意要借住这里,连安置都不必,只随sky清扫。半晌,复生颓丧坐在床边,好想再见毛忧几眼,可又不想逼她太紧,低头一想这些年他让这麽多女人伤心,活该是要受苦,还必须得是跨不过去的苦。
sky拖完地,转身见到复生这模样,也拉来椅子坐在他身前,拍拍他膝头:「爱上不该爱的女人,注定是要苦的,这也表示不是能轻易跨过去,一定会遍体鳞伤……」
「你也遍体鳞伤了?」复生抬头瞧他,暗自一嘲,真是同病相怜,「我无法跨过的,你们很清楚,你又是怎麽被她伤?」
sky落寞一笑:「苦就苦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伤我,而且我现在才知道,她早有喜欢的男人。真是讽刺,我之前着急想放下对她的感觉,原来自己早被三振出局。」
复生苦笑:「这麽说你连被拒绝的滋味也没嚐过,那我还惨一点。她是把我轰走的,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一样,绝不愿再见到我。」
两人苦中作乐,忘情狂放地大笑起来,如果笑真能化解痛苦该有多好。
*
复生隔日回去乖乖上工,他知道师父即使气归气,公事还是分得清。何有求见他回来,怒气消了一些,显见复生还是公私分明,没丢下工作逃避。他匆匆询问复生昨晚在哪儿留宿,复生简单回答後,就迳自入内堂准备。何有求连忙拨电话给sky,言谈中郑重表示不准他继续收留复生,sky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答应。
「不准搬到sky那儿去,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他不会再收留你,要睡就回来睡。」见复生出来,何有求随即唤住他。复生低下头,迟迟没有答应,何有求怒哼一声,「不是说除了毛忧之外,任何事都听我的吗?」
「我知道了。」复生黯着脸,回到自己位置。
何有求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与师父采取的方式背道而驰,当年他被逐出门户,从此肆无忌惮、随心所欲,这次面对复生,他不会傻傻放走。放走复生,他将如脱缰野马,事情也会一发不可收拾,唯有牢牢系住才能看紧。
很快,他强迫复生每日凌晨四时一块来到香堂肃拜,何有求已有几年没再这麽做,他迳自对着祖师爷忏悔,言谈中句句责骂自己管教不力,不配为师。这些话没有一句是骂着复生,但听在复生耳中无疑是凌迟。直到营业,何有求才放过复生,复生只得忍着磕跪出来的疼,紧接投入工作,日复一日。
接着,何有求将天逸堂所有外差全部交给复生,更私下吩咐员工这段时间取消预约限制,有多少接多少,来者不拒。并交代任何只要指明找上自己与颜日诚的客户,委婉解释後拨三成客源给复生,一时间,复生房外等候的客人排如长龙。何有求不闻不问,他宁可客人怨声载道,也绝不让复生有一丁点机会下地府,他就是铁了心要扼死这初生的爱苗,不让其茁壮。
复生忙得焦头烂额,一颗心焦躁得就快爆发。何有求要他今日事今日毕,於是他就得结束一日预约後,再匆匆出门处理外差;又或相反,他门外的客人没有尽数散去,天逸堂就不会打烊。何有求坐镇天逸堂遥控,即便让复生出门,他也要牢牢掌握时刻。一个多月过去,复生的神色逐显苍倦,好不容易三更半夜返家,进房倒头就睡,天不亮又得起床。何有求视作不见,心中却是忍住怜苦,颜日诚连日也叹,他虽不舍复生,也只能眼睁睁见师兄与他斗法,不能心软。
何有求逼迫加倍,不准月甄与岳子熙对复生说上一字半句的体己话,煲汤买补品这些更一概不行,还对sky郑重交代,不准他们之中有谁前来找复生,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准与他接近。他就是要孤立复生,让他明白自己走偏一步,众叛亲离是什麽滋味,要让复生提早知道,他早年过错所得到的下场。
这日晚上九点多钟,复生喘吁吁赶回天逸堂,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何有求已怒声叫唤。复生只得拖着疲惫的步伐,站在桌前,一五一十向何有求报告。颜日诚再不忍看下去,头一扭过,神情很是苦涩。何有求的做法虽然极端,但他与颜日诚这段日子也没轻松过,复生待多晩,他俩就留多晩,复生出门,他俩就轮流跟去盯哨。师者父心,何有求一样苦,除非复生肯投降,否则就一块苦下去。月甄与岳子熙独守空房,回回也叹,复生与何有求只要不放弃,这事情就没完的一天。
复生说到中途,霎时眼前一花,差点软了,及时撑住桌子才没倒下。何有求一见大是惊诧,颜日诚已抢一步将复生扶来坐着,匆匆倒杯水来缓缓让他喝了,何有求望此,心中实在苦极。
「师父,我知道你这麽做的用意,没用的,你这麽做没用的。」复生握着杯子,喘徐徐说着,容色已白,「我不会放弃毛忧,永远不会……」
何有求又气又苦,顿时椅背一转,再也不愿瞧他,怒道:「带他回去休息!」
颜日诚扶着复生离开,何有求心中累极,只手撑着头已再无良策:「师父,您要是还在,会怎麽救复生?徒儿已经没有办法,当年您是不是也是如此,忧心我忧心得疲累。复生是您最疼爱的徒孙,毛忧是您的侄孙女,您在天有灵,就保佑别让他两人错下去,给徒儿一个指引吧。」
天逸堂恢复往昔运作,何有求斗输罢手,只因心中不忍。他现在终於明白师父说的为人师者是怎麽回事,当年师父不忍折他手脚,如今他一样也不忍断复生羽翼。何有求冷眼旁观复生又再度去找毛忧,然後落落寡欢回来,逐日过去,他的双眼逐渐毫无神采,什麽表情都做不出,若不是还会说话吃饭,跟行屍走肉也没分别。
见复生又再度出现,毛忧何尝不诧异,她早从月甄那儿听闻一切,难道师兄已无可奈何?毛忧冷绝神色掉头离开,不听不瞧不理,彻底拒他於门外。不管复生说多少话做多少事,再也挽回不了毛忧往昔的笑容。复生嚐到极苦,又去酒吧找上sky,狂喝闷酒,终於忍不住掉下男儿泪。sky陪他身旁,闻他哭声,心中一般的苦,他自己是有苦说不出。
有一晩,何有求起床喝水,途经复生房外,却听见壁面传来微微的捶打声,还有复生压抑的心酸苦涩。何有求重重一叹,埋怨复生为何到这副处境还不肯放弃。他庆幸毛忧还继续坚持,既然如此,事情一定还有转圜余地,终於决定必须与毛忧见上一面,携手彻底了断复生的念头。
这日,毛忧见何有求突然来了,心中已然有底,因为愧欠,只觉自己再没脸瞧他,两人就这麽无声僵持片许。何有求终於开口:「毛忧,你做得好,谢谢你坚持,就是我也没法再这麽对复生。我思前想後,不能让你孤掌难鸣,於是前来找你,我相信只要我们合作,复生这次一定会彻底放弃。」
毛忧抬头:「只要师兄有办法,不管是任何事,我都会去做。」
何有求望紧她,心中很是怜惜,毛忧会处在这副境地,说来也是自己所害。毛忧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即便那个人是复生,何有求还是希望毛忧能有让人疼爱的机会,不用如此孤寂凄凉,想着已是大为愧疚:「对不起,我也不忍心拆散一段感情。如果你不是鬼,我绝对不会阻拦你们,但我相信你明白我的忧虑……」
「师兄,不用说了,就算我没死,我也不会接受复生。」毛忧举手打断。
何有求道:「因为年纪吗?你应当知道,复生身躯里是一个九十岁的灵魂,尽管表面上你大他十多岁,对他而言你还是毛忧。」
毛忧眼神一闪,执拗道:「不光是年纪,我不爱他而已。我很清楚外在对男人而言有多重要,就算他们百岁了,仍会迷恋二十岁女人的青春。我因为是鬼,不得已才保存昔日的容颜,我相信这就是复生会爱上我的原因,他没什麽不同。」
何有求微微一笑:「既然你这麽说,那我们就可以试了。」
「试什麽?」
「这是老化咒,原是我当年为帮助一对爱侣而创,只是我才发现,爱上皮相容易,爱上彼此的灵魂却难上加难。」何有求将一道符纸交到她手上,语重心长,「你只要见复生前来,便可立时施咒,成为一个六十岁的老妇。功效不长,二十四个时辰後就会恢复。但这咒语还有其它解法,如果你心中感受到对方的爱,老化咒就会即刻消退。我希望这次的结果不论是什麽,你都得坚定自己的心,不能动摇。」
毛忧紧紧瞧着那道符,实实握在手心,也想的确该用上釜底抽薪的办法。她从来不知道复生竟是这麽固执,鬼的身分一点也没让他打退堂鼓,或许失去青春容颜,才是一举刺中复生要害的机会。毛忧再不敢接近复生,因为他的爱太激烈,她招架不住,她怕自己真的有一天会动摇。
何有求交代过後转身走了,却是悄然前去与马小虎会合,他让颜日诚想法子语中暗示,诱惑复生这时下来地府,他才能在此静待结果。马小虎自然知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也万料不到复生竟然爱上毛忧,他身边已经有一个天棠要烦恼,现下毛忧也出事,他不得不同意何有求的办法,好尽快还地府一个安宁。
马小虎沉吟道:「有求,这个办法我总觉得不妥当。」
何有求烦心道:「地藏,那是因为您没亲眼见过复生的模样,我所有方法都试了,他就是怎麽也不肯放弃毛忧。即便是人鬼殊途也完全不能阻止他,现在除了这办法,我还有什麽能试?」
「我是担心这结果出来,就完全无法挽回。」
何有求疑道:「什麽意思?」
马小虎凝重道:「这方法如果不能断绝复生的爱,你就得眼睁睁望他错下去。因为你给他彻底坚定的理由,我们将会看清一个事实,复生爱上的是毛忧的灵魂。结果若如你所愿,你伤的将会是生生世世永无止尽煎熬的心,毛忧的心,她的爱不比小玲浅。毛忧已经爱上复生,她只是没正视,这结果对她将是残酷的践踏,不是失去深爱的人,而是彻底被爱情抛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