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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原来我从不曾环岛过,从小到大,那麽多次毕业旅行,再加上跟小蔓她们几次女人们的相约出游,我虽然去过了不少地方,可是却一次也没有环岛过。对比起来,小肆他们简直就把环岛当成散步,就连去高雄表演一场,也要绕台湾一圈才甘愿。可是,为什麽生平头一次的环台之旅,却是现在这种心情?为什麽领着我前行的,不是那个本来应该陪伴我的男人?而更荒谬的,是我没睡到温暖舒适的床铺,继第一天睡在庙里之後,第二夜,我们直接睡在台中港的港区游客服务中心门口。
不过我应该感到欣慰了,至少在一路往海边骑去前,江涵予愿意载我去汽车旅馆,轮流进浴室冲澡,我仔细地梳开严重打结的头发,他则把握时间,让相机跟手机充充电,还有时间看电视新闻。
当江涵予在那个狭窄的浴室里冲澡时,我坐在床缘,环顾这家旅馆的房间,看看那些俗艳的壁纸与假画,以及环列在墙壁上的玻璃镜,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床上动静,充满色情意味的氛围,以及床头边两个保险套,我有点茫然,自己未免太信得过江涵予了吧?我们是什麽交情?怎麽我会自投罗网地问他能否带我同行?而当满身汗臭脏污之际,我说想找个地方洗澡时,又怎麽会接受他说「要不就去一趟汽车旅馆」的提议?想到这里,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开始犹豫着要不要趁现在夺门而出?但问题是我能逃到哪里去?这是人生地不熟的世界,而且天色已晚,简直就无路可逃。
上次来到汽车旅馆,是跟小肆他们一起。那一回,阿春仔他们几个大男人挤一间,而我跟小肆则睡另一间。我已经忘了那是在哪里表演过後,回台北的中途某一处。但却记得,那也是装潢得很俗套的地方,我们冲澡、做爱,然後又冲澡,又做爱,直到两个人肚子都饿了,这才赤裸着身子,小肆还搬了房间里的矮凳来权充桌子,我们坐在一看就有点脏的室内地毯上,一人一碗吃泡面。
「昨天那家汽车旅馆里面有鬼是不是,你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了吗?」我一脚没跨稳,差点从机车上跌下来,把江涵予吓了一跳。
「你才有毛病咧。」白他一眼,我说。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今天在游客服务中心外面醒来时,他的脸色似乎就有点不太对,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口气也不太好。
机车慢慢往南走,我们在彰化王功沿海停了一点时间,江涵予拍了不少张小渔港的照片,而我则在堤防上发呆许久。这两三天下来,我开始慢慢习惯,原来摄影师最大的天赋,并不是构图或什麽相机操作技巧,他们与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在於这些人天生就有能够察觉细微的能力,路边电线杆下堆放的几个竹篓,满满都是鲜蚵的壳,在我看来就是散发腥臭味的垃圾堆,偏偏江涵予却能从中拍出不一样的画面。我问他为什麽看着一堆垃圾也能心有所感,他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这可能是一种补偿心理吧。」我们一路拍拍走走,花了好长时间才来到嘉义东石,头顶着大太阳,都已经下午两点,肚子开始饿,但放眼周遭,似乎没半个可以吃饭的地方。江涵予忽然回答了一个我几小时前问过的问题,对於摄影,他说:「因为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麽是能恒常不变的,所以只好多拍一点照片,当这些只存在於眼前一瞬间的风景,变成照片之後,就会在一个尺寸里永远保留,不会变质。而若干年後,当沧海也变成桑田了,我再拿出照片来,还可以回味当年的模样。」
「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欺欺人?」我说:「你明知道真实世界都早已面目全非了,却还要在一张照片里回味永恒,而那种永恒只存在於你的构图里。」
「说我自欺欺人,但谁不是这样?」江涵予反驳:「虽然没有拍下照片,但你在台中的眼泪,难道不是因为脑海中已经永恒的画面,跟你当时在那里感受到的心情,呈现太大的落差,所以才流下来的?我用一张照片记录的,是一个当下的风景,而你用一滴眼泪纪念的,是你夭折的爱情,彼此彼此而已。」
那几句话让我无言以对,登时不知道怎麽继续辩驳才好,江涵予拍够了风景,他也站在堤防边,这时距离夕阳还早,而今天天气很好,如果再多待几个小时,应该会有不错的夕照。坐了下来,他忽然感慨地说:「八年前,我拍过这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画面。」
「都没变?」我说:「这麽幸运,都没被破坏或污染?」
「是呀,跟爱情一样喔。」他忽然笑了出来,「能够天长地久是一种幸运,只能曾经拥有是一种美丽。」
「那是你这种没真正爱过的人,才会想出来的台词吧?」我瞄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爱过吗?你失去过吗?你心痛过吗?如果有,你真的会认为一段只能曾经拥有的爱情,会是以『美丽』来做注解的吗?」
「我看起来那麽像没谈过恋爱的样子?」他愣了一下。
「你之所以能把爱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看,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我冷笑着反问,但江涵予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为什麽不回答?难道是因为心虚吗?我们在海堤边坐了片刻,他慢慢站起身来,朝着边坡走下去,长长的海岸线上,远处有一座荒凉破败的小棚子。在这条滨海的道路上,原来还有公车行驶,我在那小棚子下,看到老旧斑驳的公车站牌。江涵予盯着那儿,半晌後,拿起相机,一连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後,又对着相机的显影萤幕端详许久。
这次我真的不懂了,尽管他很有能从别人不经意的角度,拍出别具一格的照片、让很多原本不足为奇的景物,产生不同意境的本领,然而这回我站在他旁边,看了看他相机的小萤幕,却觉得构图也好、角度也好,甚至是色调也罢,全都没有别开生面的地方,那甚至连一张风景照的标准都算不上。
「你拍这干嘛?」我忍不住问。
「每一年的这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拍张照片,而这一拍就拍了八年。」他看着眼前那座用木头、竹竿搭起,而今已然颓圮又破漏的棚架,感慨地说:「我想知道,它每一年的差别在哪里。」
「差别在哪?」
「第一年,它很美,我没见过比这里更美的风景;但第二年以後,这里就再没颜色了。」他叹气,转过头对我说:「我心里曾有一幕幕美到不行的风景,而这里,就是那段风景的起点。」
後来我才了解,为什麽他一整天好像都闷闷不乐,也才恍然大悟,沿途那麽多海边的景致,他每个点都拍过就走,何以偏偏却在东石港边逗留如此之久,而我也终於懂了,为什麽江涵予会说,只能曾经拥有的爱情,是一种美丽。
「因为它有不得不美丽的理由啊,我总不可能每一年来到这里,就跟你在台中那天晚上一样,哭哭啼啼,泣不成声吧?我宁可在心里,将这些回忆都彻底美化,这样一来,就算它可能会稍微失真,但至少永远都是美的。」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路骑到台南,夜宿在他以前一个电脑补习班的同事老家。晚风闷热,他从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两瓶可乐,跟我一起在骑楼边喝着,也说了个简短的小故事。八年前,他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在大学摄影社所举办的环岛旅行途中开始的,对象是同社团的学妹,而告白的地点,就是那个破烂的候车棚子。不过那段爱情没有维持得太久,大约才一年左右,学妹就琵琶别抱,爱上了另一个学长。若干年来,江涵予虽然没对那女孩念念不忘,但基於一种悼念初恋的心情,他每年都会环岛走一圈,也一定都会到那座小棚子前面去拍张照片。
「对不起。」我诚恳致歉,为了今天说的那些话,但也忍不住问他,万一明年再来,发现那座棚子终於被拆掉了,或者垮在哪个台风的侵袭下了,那怎麽办?
「棚子会垮,迟早的事;回忆会淡化,也是迟早的事,但人还是得过日子,得找到自己的路,得再追寻出下一个梦想,这也是迟早的事。」他淡淡地,略带一点伤感地说。
两瓶可乐轻碰,我们各自乾了一小口。江涵予原来不是先知,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用照片写人生的诗人,他搓搓自己一头短发,又搓搓下巴冒出来的胡渣,在我面前打了个呵欠。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一个跟我一样也受过伤,但伤癒之後,已经能够努力坚强在活着的普通人。
-待续-
梦会醒,是迟早的事;梦醒之後,再织另一个梦,也是迟早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