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07

07

自从认识小肆之後,我偶尔会兴起这样的思索,到底自己是不是个作茧自缚的人?坦白讲,我不认为自己有社会或人群的恐惧症,但我愿意承认自己有懒得与世界打交道的坏毛病,我宁可躲在家里看电视或发呆,也不想参加姊妹们之外的社交活动,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自己会过度拘谨,相对地,我反而活得很随兴,充分拥有自我的空间,而除了偶尔房间有点凌乱外,我相信叶心亭有资格跟「井然有序」四个字画上等号,起码我的生活应该是这样没错。

但这种无形中的秩序,忽然有一天却崩散瓦解,它碎裂於瞬息之间,让人猝不及防,而致它於死的,居然只是一根当初小肆无意间划过我脸颊的头发,而莫名其妙当上一个短命的一幕女主角之後,我的人生更忽尔出现了明显的转折。

把一条小肆借给我的大毛巾丢进洗衣机里洗涤乾净,也在小窗台上晾乾後,我原本还在想,自己以後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然而不过两天,他却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看看剪辑过後的MV片段。

「免了。」我一口拒绝。心想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等小蔓她们在网路上发现,惊慌地打电话来跟我确认时,大家再一起看就好,我怕自己心脏承受不住太多次同样的打击。只是一旦拒绝看画面,我也等於就失去了再见到他的理由。

「不然我们明天下午练团,你来『回声』探班,我顺便请你喝咖啡?」

「只是顺便的咖啡太没诚意,况且你练团就练团,需要别人探什麽班,是想骗我去帮忙跑腿买便当吗?」

「那我正式地请你吃个饭总可以了吧?当作是你跨刀协助拍片的酬谢这样。」最後他郑重地说要亲自下厨做饭,才终於算是展现出一点诚恳的态度,但接下来几句随即又让我很想揍人,他说:「不过要我做饭的话,你就得来我家吃,来我家耶,你敢吗?我怕你没这胆子喔。」

吃个饭而已,需要什麽胆子?我没察觉到自己原来如此禁不起别人的激使,却豪气万千地一口答允。要了他家地址,还特别指定了几样菜色,并且给他一天时间去准备食材。翌日傍晚,我还不到五点就已经收拾好桌面,赶着进厕所去换衣服,虽然外面下着细雨,但我脚步依然很快,不过才两站捷运的路程,我就来到这里。

一整排的老旧公寓,只怕有三十年以上历史,外墙已经斑驳,到处霉黑,连街道上也乱七八糟停满了车。我小心翼翼在路边的车辆间穿梭,并仔细看看门牌号码,还没找到时,却先听到他的叫唤声。一抬头,小肆趴在窗台边,一边跟我招手,手上似乎还拿着什麽,正一下一下往下丢,大概是小石子之类吧,打到那些违规停放的车子上,发出金属碰撞声。纳闷着,本来我想问他在干嘛,然而小肆把食指比到嘴边,做个动作要我别声张。

充满好奇地拾级而上,还不到他住的四楼,已经闻到菜肴香味。小肆的房间很狭小,一张铺了米色床单、枕套的床,已经占去大半空间,另一头则摆了好几把贝斯,地上则散落一些线材跟踏板,小肆说那叫做效果器。

「你刚刚在干嘛?」他来开了门,手上还抓着一把小石子,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而且形状都嶙峋尖锐,看起来应该是特地挑拣过的。

「知道什麽叫『恶正义』吗?」小肆说:「这条巷子永远停满违规的车辆,里长不管、警察不管,老百姓就只好自己想办法。」

「砸别人车子是犯法的吧?」我大吃一惊。

「砸不烂的,顶多出现一些刮痕而已。」他耸肩,「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给那些乱停车的王八蛋一点教训。」

我咋舌不已,哪有人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的?这种作法大概只有他想得出来吧?我说如果是我,会选择打电话给电视新闻台,把这个现象放送出去,但他摇头,说:「我打过了,结果只改善了两天,之後还不是照旧乱停?放心吧,我丢的只是小石头而已,等下次要投掷炸弹的时候,再打电话叫你来看戏。」

「不用了,谢谢。」赶紧摇手,再看看房间四周,我又问小肆:「你这样不怕把房子给烧了吗?」语气里有点担心,这家伙在房间一角的地上搁着卡式炉,火烧得正旺,虽然菜肴香气四溢,却也非常危险。而一旁电锅有水蒸气正噗噜噜冲撞锅盖,显然白饭已经快要煮好。

「放心,着火了我会带着你逃命的。」他毫不在意地说。

我没想到,原来小肆的手艺这麽好,一道宫保鸡丁做得有声有色,一盘青菜的颜色与香味也都恰到好处,而那锅他昨晚就先到市场买好材料,预先做好的牛奶浓汤,更是堪称绝品。他说从小到大,几个哥哥姊姊都不喜欢下厨,当然只好由他来做。

「你爸妈呢?」

「我爸很早就死了,长什麽样子我都没见过;至於我妈,好像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吧,她那时改嫁了,所以我对她也没太多印象。她留下四个小孩,我们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说得稀松平常,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哥我姊都不喜欢做菜,而我爷爷瘫痪,下不了床,奶奶得照顾他,所以只剩下我来做饭罗。」

「这故事到底是真的还假的?」我忍不住怀疑。

「有机会的话,带你去我家,你不就知道了吗?」他笑着。

菜很好吃,四楼阳台看出去的景致也还不错。一边吃饭,小肆说他大学其实没毕业,三年级下学期就被退学了,因为别人在课堂上读书时,他却成天往社团跑,其结果是虽然得到几个音乐比赛的奖项,但学分却欠下太多。

「你这样的生活状况,难道可以维持一辈子吗?」

「就算拿到文凭,难道就能代表什麽?」他轻蔑一笑,「文凭只是一张纸,那一点都不重要。」

「起码有张文凭,你比较容易混口饭吃。」

「你现在吃的这碗饭,好吃吗?」他一笑,先问我一个话题外的问题,见我点头之後才又说:「你有文凭,你觉得饭很好吃;而我没有文凭,但我觉得我这碗饭也挺不赖。」

那瞬间我似乎稍微懂了他的意思,本来就知道,像小肆这样的人,他们活着并不是为了柴米油盐而已,有更多时候,他们都在追逐梦想,或者都在实践自己的人生哲理,那可能是一般人所无法理解与认同的,就像他对於楼下那些违规停车的乱象,所主张的「恶正义」一样,我大概可以明白。

「你那是什麽?」一边吃着饭,他忽然指着我的手腕,说已经注意过好几次,但一直没有机会问。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原来说的是一条我左手腕上的链子,纯银材质,上面有篆刻的凤凰图腾,非常别致。我告诉小肆,这是本人一生仅有过的一次出国旅行,而且还是公司的员工旅游,在泰国买来的纪念品,象徵的不只是首次踏出国门的留念而已,更是一种对自己的期许,要像一只骄傲的凤凰,努力地往前飞。

「一直飞,不累吗?」结果他又问了一个很没逻辑的怪问题。

「累了再说呀。」我没好气地回答。没想到他点点头,搁下饭碗,问我能不能把链子解下来,让他试戴看看,起初我并不以为意,当下解开扣环,把链子递了过去,而他拿在掌心里欣赏了半晌後,一条在我手腕上原本显得稍微长了点的链子,却非常贴合手腕大小地刚好让他套上。

「你现在可以放心地飞了,哪天累了,就回家来吃饭。」自顾自又欣赏了一下链子後,他说。

「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情吗?」在他那句话後,我停止了吃饭,也中断了所有动作,望着戴在他手腕上的手链,我沉默半晌,然後问他,而小肆没有回答,他拨拨自己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嗅,说怎麽搞得满头油烟味,看样子吃完饭後还得洗个头。

「嘿,回答我的问题,这很重要。」我再问,结果他依旧不说,却给我一个吻,代替了答案。

-待续-

我们在品尝爱的同时,往往不曾预料,原来给出自己的灵魂,是一件如此危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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