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距離愛情0.1公分 — 距離愛情0.1公分(七)

第七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自从和林乔红的阳明山之游後,林宏明又回到以前独来独往的情形,然而他冷然似冰的心,已开始慢慢溶化。

那一晚的失眠夜,林宏明自然也参与其中。他曾数度想要将当天的事说给张棋华听,然而重承诺的他,却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林雪见儿子数日来眉头深锁、心事重重,这一日找了个机会,便问他说:「最近课业很重吗?」

「还可以啦,您不用担心。」

「这几天见你闷闷不乐,所以才这样问你。」

林宏明在母亲面前不敢隐瞒,於是便将林乔红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母亲听。林雪听完,心头一阵安慰,知道这孩子总算打开心房了,至於林乔红,则是对她心惜不已。浅笑说:「这个女孩,一定很惹人怜。」

「是啊。不过她的遭遇,却令人不胜唏嘘。」

「唉!这世间的许多事,原是强求不得。明明一切走得顺利,老天爷一闹个别扭,你也不得不认命。」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觉凄然。

林宏明温了一杯茶,递给母亲,口中说着:「这几天有点冷,您要多穿些衣服,小心别着凉了。」

「今早,你爸爸来过了。」

「他………他有甚麽事?」和林乔红等人相处下来,林宏明的心暖和了不少,此时提起他父亲,语气已不像以往的严峻。

「他明天想找你谈谈,至於谈些甚麽,他没对我说。」

林宏明沈吟了一会,缓缓地说:「甚麽时候呢?」

林雪第一次听得儿子愿意见他,惊喜之情洋溢脸上,心想:「他那些同学真是对他帮助颇大。」接着说:「明晚七点在巷外的那家咖啡厅。」

「您也去吗?」

林雪微微一笑:「不了,这是你们男人的话题。」

「妈,您觉得他会跟我说甚麽?」

「我也不清楚,可能你快要毕业了,想跟你谈谈未来吧!」

林宏明也想不准陈建文要跟他说甚麽,现在最令他关心的,只有母亲每况愈下的病情,尤其现在的天候,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实在令他疏忽不得。明天的会谈,虽说和他心境的转变有关,然而母亲的病情,才是他赴会的主要原因。

到得明晚,林宏明带着不安的心,来到约定的咖啡厅。两人上一次的会面已经是二年前的事,当时陈建文来看望林雪,正好林宏明回到家,两人对上一眼,林宏明便转身出门而去。那一次的相见,只是匆匆的一瞥。

今天,林宏明再次见他,只觉他又苍老了许多,双鬓之间增添了许多白发。走到陈建文的桌前坐了下来,没打甚麽招呼,只是淡淡地说:「我来了。」

陈建文昨晚知道他答应来赴约,一整夜紧张的难以成眠,不断地想着今天会面时可能的情形。林宏明现在的表现,自然在他的预设情形之中,虽然不免失望,然而乍见他时的喜悦,已足以弥补这样的遗憾。

「谢谢你答应来这一趟,我有要紧事想跟你商量。」

「说吧。」

「是关於你妈妈的病!」原来父子二人此行的目的,竟是不谋而合。林雪的主治医生是陈建文安排的,已经治疗了二年多,此时听他提起,料想得到母亲的病情一定有了重大的问题。

「我妈怎麽了?」

「她现在的病情必须要开刀换心。」

林宏明惊了一声:「换心………?!」姑且不论医药费的庞大,手术的成功率,後续的发展等,都是一连串的未知数。想到这里,一颗大石沉沉地压住了心口。

「只要你同意,医药费我来负责。」

「没其他方法吗?」

陈建文摇了摇头:「这种慢性病本来就很难捉摸,如今变成这样,只剩换心的途径了。」

「可是………。」

「若是钱的问题,撇开我和你的关系不谈,就算我和小雪的情份,我也有这个义务要承担;要是你担心手术的问题,我只能说一切仅听天命,然而若不进行手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唉,甚麽时候?」

「我会尽快安排,你妈妈那方面,就拜托你了。」

林宏明见他说得诚恳,想起张棋华说过的『心中有爱』,不禁对眼前这位生父微觉歉意。他的心中所思,立即浮现在脸上。陈建文似乎看透这一点,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自己梦寐了二十多年的一句话:「爸爸!」可是事与愿违,隔了一会,林宏明起身说:「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陈建文讷讷地说:「别这样说,这是我该做的。」满心希望他能再说一些话,可是林宏明走得绝快,一下子便失了踪影。陈建文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心结不知还要折磨两人多久。

林宏明回到了家中,母亲正在沙发上织毛线,林雪看他走进来,便问:「刚才还好吧?」

「嗯!」

林雪见他神色有异,又问着:「你们谈了些甚麽?」

「我………。」顿了一会,才将刚才的事说给母亲听。

林雪一听完,也不如何惊讶,好像她早已料得自己的病情严重至此。只是这样的医疗费用,怕造成儿子心理上的负担,於是淡然说:「生老病死自有定数,用不着花这麽多钱来换我这风烛残年。」

「不行!怎麽可以这样想,您还这麽年轻,我还没让你享福呢!」

「我就怕你压力太大。」

「怎麽会呢?!您一定会治好的。」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你和他之间………。」

「也不知怎麽回事,这次见他,我………我有一种亲切感。」

林雪心中一暖,喜悦地说:「真的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们和好!」

「别这麽说,您会长命百岁的,我………我会努力去做的。」

「你真的长大了,也多亏了那位叫做乔红的女孩,若有机会,真想见见她。」

林宏明想起乔红曾说过要来见他母亲一面,於是便说:「这个好办,她也曾说过要来看看您,就约她明天来吧。」

林雪疑问着:「她怎麽会想要见我?」

林宏明将她当时说的话转达出来,林雪一听,掩不住笑意地说:「呵、呵!真是个淘气女孩。」

隔天,林乔红在林宏明的邀约下,一同到他家吃晚餐。

进到林宏明家里,林雪正在厨房整治菜肴,林乔红闻到浓浓的菜香味,便笑着说:「伯母,您的厨艺真好,还没进门就闻到阵阵香味了,真可谓绕梁三日,余韵不绝!」林雪笑了一下,心想:「她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林宏明进去厨房帮忙,却被母亲笑着推出来,叫他去陪乔红说话。林乔红看着电视,不屑地说着:「真是可耻!」

这时电视上播的是一位歌手的MTV——『七仔』。林宏明见她居然对着歌曲开骂,於是好奇地问:「这首歌有甚麽不对吗?还是这位歌手有甚麽可耻的事啊?」

「倒不是针对这位歌手啦,而是这张专辑的制作。」

「怎麽啦?」

「这首『七仔』明明是一位外国歌手Falco的歌曲,他们居然在作曲人上面写着佚名,而且这位Falco刚刚去世没多久,就有人如此不尊重他的作品,省制作费也不是这样省的,所以我才会如此唾弃他们。」林宏明点了点头。

林乔红又说:「还有一首『谁是老大』也是如此。只要略知西洋流行音乐便知,这首歌是翻唱麦克杰克森的BeatIt,想不到他们居然写说是苏丽作的曲。唉!无怪乎,台湾老是被列为特别301了。」

「你懂的歌曲还真多!」

林乔红嘻嘻一笑:「我知道的歌有许多都是从学长那里听来的。」

林宏明若有意似无心地说:「其实你们真的很配!」

林乔红瞪了他一眼,质问着:「你是不是毁约了?」

「没有啦!我可是怕你叫小雄把我打昏呢。」

林乔红笑了一下,这时林雪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听他们有说有笑的,便问:「在说甚麽笑话啊?」

林乔红转过身来,红着脸说:「没甚麽啦?」这也是她第一次和林雪面对面。

哪知,林雪身子一晃,盘子落了下来,碎落满地。林宏明二人吃了一惊,却见林雪颤抖着身体,指着林乔红说:「采铃,你………你果然还活着……。」还没说完,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往後一倒,登时不醒人事。

林乔红被这突来的情况吓呆了,竟怔怔地待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林宏明却以为母亲的心脏病发作,赶紧将母亲扶到沙发上,并且拿药给她吃。

隔了一会,林雪还是没有转醒,林宏明便抱起母亲,坐上计程车,和林乔红一起往医院前去。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林雪依然昏迷不醒,可是口中却喃喃自语着:「采铃、采铃………。」

林宏明赶紧打电话给陈建文,陈建文一听差点也昏了过去,语带焦急地说:「我二十分钟就到了。」挂上了电话,林宏明赶紧回到急诊室,只见林乔红站在门外,一脸忧虑地祷告着。

「都是我的错,我真是扫把星!」

「不干你的事,我妈的心脏病早就很严重了。最近才要安排手术而已,可别出事了!」

「一定会没事的!」

「嗯!一定的、一定的………。」

「对了。你妈妈刚刚看到我时,怎麽叫我采铃啊?」

林宏明一时也想不起采铃是谁,挥着手说:「我也不知道。」

林乔红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好像曾听人说过,只是现在心中慌乱,思绪不如以往清明,再怎麽想也只是一个熟悉的感觉,依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二十分钟後,陈建文匆忙地赶到,一看到林宏明便说:「现在情形如何?」

林宏明狠狠地看着他,一双眼似狂雷响地,冷冷地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知道,我妈要是有甚麽不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陈建文惊退了一步,他从来不晓得,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如此深的怨恨,而且还是自己的儿子。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怪的只有自己,深觉亏欠他们母子太多了。双手紧握,深抵着头,只希望小雪能够好起来。

林宏明见他如此伤心,忍不住嘲讽说:「别假惺惺了,要不是你,我妈现在也不会这样。」

陈建文默然不语,似乎再大的打击,也比不上他将失去林雪的痛苦。回忆起当年,他为了林雪的事与父亲发生一场家庭革命,最後父亲气得住进了医院,差点因此病逝。两全不能相顾的他,最後选择了孝,放弃了情爱。然而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来得痛,虽然林雪不怪他,认为他已尽力了,但是这二十多年来,羞愧、懊悔、自责等等不断地缠绕着他。他这些年来的生活,也从没快乐过,就像是活在天平的中央,左右都无法移动,因为他不想伤害任何一方,所有的苦痛、无奈都独自承受下来。林雪能够体谅他,是一种安慰;林宏明的不谅解,是一种折磨。他的人生永远充斥着矛盾与两难,夹缝间的生活,实在是人生的一大痛苦!

过了晚上十点,林雪还躺在春天未到的急诊室,依然在抢救中。林乔红在林宏明的陪伴下,回到了宿舍。两人只说了一会话,林宏明便急忙地赶回医院。

林乔红躺在床上,心中自责着:「我真是个扫把星,只会带给别人霉运。看来我离开学长是对的,云飞学姐才是他最佳的选择。」想起了张棋华,心头又一阵纠结。「明天该不该陪他去祭拜他爸妈呢?」

「还是不要了,免得又带给他霉运。可是………。」一时间犹豫不决,她也陷入了两难。

「还是陪他去好了,免得他一个人寂寞。」下了决定後,心中轻松了许多。才刚要入眠,突然想起一事,翻身、下床,走到外面对着天上的月亮说:「月亮伯伯,所有的霉运都由我一个人承受吧,可别害到我学长哦!」

许完了愿,心中开怀一笑,正要回去就寝时,不经意地闪过一个念头,低声惊呼着:「采铃!我知道是谁了!」

烟起微风,几柱清香破土颤动着。张棋华对着墓碑,细细述说别来之情。林乔红在旁烧着纸钱,突然的风势转向,燻得她双眼酸痛,泪水直流。

张棋华看她擦拭着眼泪,以为自己的神伤使她想起了父母,柔声说:「对不起!害你跟着伤心。」

林乔红怔了一下,随即明白学长会错意了,於是一股脑地往白烟里靠,泪水不停地流,咳声也四处响着,真是得不偿失。

「学长,待会你要不要去看宏明啊?」刚才在路上,她已大略将昨天的事说给张棋华听了。

「好啊!不知他妈妈情况如何了。」

林乔红想起采铃的事,便问他说:「他妈妈怎麽会对着我说这些话呢?」

「可能你跟采铃长得很像吧。」

林乔红眼珠一转,欲言又止的,神色怪异之极。

张棋华微微一想,随即明白她神色之间的隐意,迟疑地说:「该不会这麽巧吧?」

林乔红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也只是随便猜猜,对我而言,甚麽事都是可能的,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说到最後,语意微显凄然,竟想起了和张棋华之间微妙的改变。

张棋华没有察觉到她语意间的情意,只是针对她父母的事,说:「宏明当时跟你说得不是很详尽,看来得找机会再问问他,毕竟这也是寻找你爸妈的一丝线索。」

林乔红心里正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改变,虽然一再地告诫自己要放得开,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实在很想大声喊着:「没有你在身边,就算找到我爸妈,也没甚麽意义了。」想到这里,不禁眼眶湿红,一滴泪水自她白皙的脸庞垂落下来。适才的假掉泪,如今已成真。

张棋华见她又落下泪来,走近她的身旁,轻声说:「别难过了,你一定会找到的。」心中忽地想起:「她以前极少在人前落泪,怎麽今天这麽奇怪?!」

二人随後来到了医院,只见林宏明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脸上的焦虑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陈建文此时却不在这里。

「情况如何?」张棋华问着。

「本来情况已经好转,谁知道今天早上又变坏了。现在………非常危急!」

林乔红看了一下四周,没有陈建文的身影,便问着:「伯父呢?」

「他昨晚一夜没睡,刚刚去打点滴休息。」

「其实他对你很好的,你可不可以别………。」

「别说了。其实自从和你们相处的日子以来,我也开始思考我和他之间的情结,谁知道我正想改变这样的关系时,却又发生了今天这种事。也许正如我妈常讲的,许多事情是无法强求的,老天爷总是会来跟你闹别扭。」

此话一出,三个人同时心有戚戚焉。张棋华感叹的自然是双亲的猝逝;而林乔红却不是因为父母的事,而是为了张棋华心生感伤。

隔了许久,陈建文也休息够了,来到急诊室门口。同时间,主治的黄大夫推开房门,一脸忧愁地走出来。

林宏明第一个迎上去,直说:「怎麽了?」

陈建文跟着问:「尚桦,到底怎样?」

黄大夫吐了口气,摇头说:「对不起,来不及了。」陈建文一听,立刻昏迷颓然倒地。张棋华一惊,赶紧将他扶起,和黄大夫一起将他送到病房急救。

林宏明摇摆着身体,举步维艰地走进病房。林雪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林宏明走近病床扑在她身上,只是哭泣。

林雪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趁着自己还清醒着,赶紧将心中的两件事交代一番。伸手抚着儿子的头,柔声说:「答应我,认你爸爸好吗?」林宏明双眼泪流地看着母亲,不想拂她之意,却又难以答应,心中一阵阵地刺痛。

林雪看着孩子挣扎的眼神,知道多说无益,只能靠他自己成长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乔红在吗?」林宏明点了点头,转头叫林乔红进来。

林乔红走进来,对着林雪微微一笑。林雪双眼汪汪,对着她端详了好一会,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真的………好………像!」

「伯母,您是说我像那个张采铃吗?」

林雪这时一阵气喘,话不成言,於是点头示意。

林宏明轻拍着母亲的胸口,凄然说:「妈,您休息一会,别说了。」

林雪持续地气喘,已呈现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况,此时的她,实可说是穷途末路,夕落江洋了。

然而,林雪的双眼却直直地望着林乔红,似乎有要紧事要问她,却苦於难言。林乔红也明白这关系着自己的身世,秒针一刻一刻地走过,寻找父母的线索也就渐渐地消失。

三个同样焦急的人,却有着不同的心情,处在这阳光到不了的国度,每一秒的流失,竟像一世纪那麽长。

林乔红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丝绢,於是取了出来给林雪看。林雪看到上面的诗句,身子微微一震,嘴角微扬地看着林乔红。林乔红一颗心就快跳了出来,满心期待地希望林雪能说上一些话,可是时间冉冉而过,林雪却一脸微笑伴着永远的沈默。

林宏明伸手轻轻合上母亲的眼,心伤难过的他,抱着母亲的身体嚎啕大哭。这时,张棋华也进得房门,看了一下,便将林乔红拉出去,低声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学长,我想我妈妈就是张采铃!」

「你刚才问的?」

林乔红点了点头,随即将刚才的事说给他听。张棋华听完後,便说:「嗯,虽然不能确定,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了。等陈伯伯办理完後事,再找时间问他吧。」

「也只能这样了。唉!宏明他真可怜。」心中不免一阵酸苦。

张棋华却担心他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虽然之前曾开导过他,但是宏明这种个性真令他担忧不已。心中盘算着,找一天跟他好好谈谈,希望能帮助他走出丧母的阴霾!

这时,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急声问着:「谁是林宏明?」

林乔红赶紧进去叫他,张棋华问那护士小姐说:「有甚麽事?」

「陈先生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黄大夫想请林先生过来看看。」

这时,林宏明已走了出来,这番话听在耳中却不行动,待了一会,反身又往母亲身旁走去。

林乔红反身一拉,急说:「怎麽不过去看?」

林宏明憔然说:「我妈是被他害死的,我干嘛去看他!」

「不管如何,他总是你爸爸啊!」

「算吗?」林宏明不屑地说。

林乔红柔声说:「就今天的事而言,他也尽了很多的心血,我相信他的心绝对不会痛的比你少,你真的应该表达一下你的关怀。」

张棋华也说:「是啊,宏明。」

林宏明却说:「既然如此,你们帮我去好了,我想在这里陪妈妈。」又往母亲病房走去。

林乔红见他绝情异常,於是走到林雪身旁,说:「你妈妈含笑而去,一定不希望你和他如此决裂下去。」

林宏明想起母亲临死前的遗愿,不禁深深有愧。然而,一想起这二十多年来母亲所受的委屈,一口气狠了起来,冲口说:「他死自他死,和我有甚麽关系?我还嫌老天爷留他太久了,恨不得他早点消失!」

林乔红心中一怒,举臂挥掌,『啪』地一声,打的林宏明一脸错愕。

「你………。」

林乔红不顾淑女形象,破口大骂:「你甚麽你?!假如我像你这样,我不就要做尽坏事,恨尽所有人。你应该庆幸你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拥有父母,可是你却不懂得珍惜,无视你父母之间的情深互重!你只知道怨恨,只知道老天爷对你的不公,却不知在这个愤世嫉俗的世界里,有多少人处在和你同样的环境,有多少人依然活的精彩、活的怡然自得。你何苦将自己锁在悲伤的框框里,如此地坐困愁城,你是永远都不会快乐的!」

林宏明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情绪乱得可以。

林乔红接着又说:「我不希望在我还没放弃之前,你就先放弃了。你的情况真的比我好太多了,若是这麽放弃了,真的很可惜!」

她的这一番话,让林宏明听了恍如大梦初醒,低头望向母亲,那一丝安祥平静的微笑,使他起了对亲人的渴望。低头在母亲额上一吻,转身看着护士小姐,语带颤抖地说:「他………他在哪里?快带我去!」二人随即快步离开。

林乔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低呼一声:「真险!」

张棋华纳闷着:「甚麽真险啊?」

林乔红笑说:「真怕刚才的话刺激到他,他一发起火,我这小小乔红,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棋华笑骂着:「这样乱损人,宏明不会这样的。」

林乔红却一脸正经说:「假如真的呢?」

张棋华怔了一下,随即拍着胸膛说:「还有我在啊!我决不会让人动到你一根寒毛的,我的小小乔红。」

林乔红闪烁着双眼:「你的?」一股娇羞之情,隐约可见。

张棋华脸色一红,赶紧解释着:「我是说,我是你唯一的直属学长啊,不是吗?」

林乔红尴尬地笑了一下,心中却想着:「动我一根寒毛的可能没有,可是你却是伤我心最重的人!」

林宏明急忙地来到陈健文的病房,黄大夫迎上前去,示意他到外面一谈。关起房门,林宏明便急问:「怎麽了?很严重吗?」

黄大夫微微一笑:「没事的。他只是一时刺激太大,休息一下就好了。」

林宏明不明所以,疑惑着:「可是,护士小姐说………。」

「对不起!是我叫她这麽做的。」

林宏明刚失去一位至爱,这时控制不了情绪,斥责说:「干嘛开这种玩笑!」

「想试试你,心中到底将不将他当成爸爸。如今,我得到答案了。」林宏明默然不语。

黄大夫接着说:「我和他认识四十多年了,他的个性我很了解,假如你为了你妈的事而怨恨他,在这样双重的打击下,我敢保证,他一定活不长,郁郁而终!」

林宏明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头却狠狠地震了一下。黄大夫叹了一声,又说:「你们的事我也很清楚,虽然他是有错,但是这些年来,姑且不论他为你们所付出的心力,光是他对自己的自责,也就够抵消对你们的过错了。孝义间的两难,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择呢?他对你们的错,实在是情非得已。」

隔了一会,黄大夫见他心有所动,於是又说:「我说他的病情严重,倒非危言耸听!这些年来的压力,早已将他搞的脆弱不堪。他的精神状态每下愈况,而且经过这次的打击,他的情况可能又会更糟,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的!」

林宏明吓了一跳,问说:「怎麽这麽严重?」

「严不严重、能不能好,全都在你。只要你能多关怀他,打开你们的心结,让他觉得你是在乎他的,你是肯认他的。如此一来,他的压力一减,身心状况自然能慢慢恢复。」

这时,一个憔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宏明。」

林宏明侧过身来,只见陈建文一脸苍白,摇晃着身体,又是伤心又是企盼地望着他。他心中想着刚才乔红和黄大夫说的话,突觉自己真是个不孝的儿子,双脚一软,委坐於地。

陈建文原本虚弱的身体,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力气,一个箭步,快速地将林宏明扶起。林宏明这时再也承受不住,抱着陈建文,呜呜地哭了起来,同时口中直说:「爸!爸………。」

陈建文第一次听到亲生儿子这麽叫他,心中虽然激动不已,然而,父爱之情油然而起,拍着儿子的背脊,柔声说:「别怕,还有爸爸在、还有爸爸在………。」林宏明得到父亲的安慰,反而越哭越甚,尽情地将心中的委屈宣泄而出。就像是小孩子一般,靠在父亲的怀里,甚麽都不须担忧,因为天塌下来了,也有父亲厚实的肩膀顶着。这时刻,他不须再武装自己、不须再封闭情感,只是轻轻松松地享受父亲的关怀,享受来自父亲怀中的温暖………。

经过了这件事,林宏明总算和陈建文重修父子之情,至於入不入籍,却是以後的事,毕竟未来总是未来,变数太多了。

由於,学校的期末考将至,林雪的丧事几乎由陈建文一手打理,而陈家方面对於林宏明并不排斥,所以也没另生枝节。至於林宏明,可说是重新一段人生的旅程。

这一天,考完试後,林宏明和张棋华再一次来到两人第一次长谈的红茶店。两人一如往常地各点所需,林宏明却趁机向张棋华讨教一下『酒道』,两人开怀地说着,突然间,张棋华想起林宏明对他的承诺,於是便问着:「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林宏明见他说得吞吞吐吐,随即会意,笑着说:「答案就是你。」他现在比以前常笑了,当然是受乔红影响最深。

张棋华不明他的理由,於是又问:「为什麽?」

「我和乔红在一起时,她大概十句里面有一半以上都会提到你,而且语态亲密,所以我才会认为她也是个逃避的人,逃避对你的情意。」

张棋华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好吧。不过这也只是你的假设,记得你说你会去印证,结果如何呢?怎麽印证的?」

林宏明想了一下,决定背叛乔红,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张棋华听完,心中一阵茫然,要不是现在与云飞正处火热,恐怕会冲动地一头栽进乔红的爱情里。

「你既然答应她不说,又为何………?恐怕,不是因为对我的承诺这麽简单吧!」

「因为我也不想看你们两个再继续逃避下去,就像之前的我一样。」

张棋华原本以为,他会回答不想让乔红继续逃避下去,却听他说是『你们』!心下一怔,笑说:「又来了。怎麽又扯到我了?!」

「你真的认为你现在的选择是你想要的?是你真正须要的?」

「当然啦!我从一年级开始,就默默地喜欢云飞了!」

林宏明摇着头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我是不太懂的。不过,我总是觉得你和云飞相处起来怪怪的,至於是甚麽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哪有怪怪的,我都没发觉,你太多心了。看来我得找一天,好好跟乔红开导一番才行!」

「还是不要啦!不然………。」

「放心啦!就算再多十个小雄,也拿你没辄的。」说罢,两人相顾一笑。

隔了一会,林宏明微笑说:「那一天多亏乔红了。」

「是啊!想不到她说的那麽好,劝得动你这个硬汉。果然是铁汉柔情啊,呵呵!」

「别取笑我了!倒是没能帮上她的忙,有一些遗憾。」

「她的事本是难说的很,倒是你,现在适应的如何啊?」

「还可以啦!心中谨记着你的一句话。」

「甚麽话?」

「人虽然依人而活,但是,绝非活在阴影之下。」

「恭喜你!慢慢找到你的天晴了。」

林宏明叹了口气:「唉!虽然如此,但是对於我妈妈的去世,还是难以释怀。不知道,你当时是用甚麽心情来看待这样的事?」

「一开始也是和你一样吧!後来在姊姊的开导下,我才慢慢走出来的。」

林宏明心有所感,这些日子因为父亲在旁陪伴,才使他不致镇日悲伤。接着又问:「那麽你现在的心情呢?」

「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的多愁善感,所以不管时间经过多久,我还是会悲伤。只是这样的悲伤,对我而言是喜悦的,因为这样的悲伤使我知道,我对他们还有着浓浓的情感,他们依然活在我的心中。」

林宏明赞叹说:「你真是活的怡然自得!」

「我和云飞有约,要走了。」

「呵,去哪玩啊?」

「那天跟她说我会用报纸制作风筝,她说她没玩过,所以陪她去放风筝罗!」

「呵、呵,祝你们比翼双飞、越飞越高!」

张棋华别了林宏明,便快步来到和云飞约定的地方。只见云飞拉着张棋华做给她的风筝,随风追逐着。可是她顺风而跑,加上风势不强,风筝飘飘荡荡的,硬是飞不上去。跑了好一阵子,云飞一时心灰意冷,放下风筝,鼓胀着脸气愤着。瞥眼一见,张棋华正在旁边窃窃低笑。

云飞娇声说:「好啊,居然取笑我!」

张棋华走上前去,躬身说:「对不起!唐突佳人了。」

「呵、呵!居然在中文系面前般诗弄词。」

「真让你见笑了。」张棋华接过她手上的风筝,逆风而放,不一会功夫,风筝便翱翔在天空中了。

张棋华一边拉着风筝,一边说:「叫你带的色纸有带吗?」

云飞拿出色纸给他,却不知他要色纸做啥。张棋华随即将纸穿进线中,只见风一吹,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纸,盘旋而上,犹如一条彩龙蜿蜒在青空中,煞是美丽!

云飞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观,欣喜之中带着三分赞叹:「原来风筝可以这样玩啊?」

「是啊!小时候我们都这样玩的。而且我们有时在顶楼玩,一个风筝放完後,便结在顶楼上,过不了多久,楼顶上的天空便飞满了许许多多的风筝。这时,往地上一躺,睁眼一望,天空中的风筝好像是飞船的引擎,将整栋大楼带起,我们就好像乘坐飞船遨游在天空一般。」

云飞听他这麽说着,心中好不向往,於是便问他:「你小时候一定很野罗?」

张棋华笑说:「嗯,标准的野孩子。当时我们还喜欢抓青蛙呢。」

「怎麽抓啊?」

张棋华嘴角一扬:「用陷阱抓的。大概在黄昏时刻,我们一群小孩子便手拿小竹片、钓线、钓钩还有蚯蚓来到田里。接着将钓具完成,一只只插在田埂上,只等青蛙上钩,就可以收成了。去年有一次和乔红到彰化玩时,我们便去抓过一次青蛙,隔天一早我们去收成时,有一些钓竿都不见了,你知道是甚麽原因吗?」

「被人偷走吗?」

「不是。不过你的答案还算正常,乔红居然说青蛙儿子中了陷阱,结果牠的亲朋好友为了救牠,便将整个钓竿拖回去,再帮牠拔出钩钩来。」

云飞噗哧一笑,说:「她真的好可爱。对了,答案呢?」

「大都是被蛇给拖走的,当然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只是比较少见而已。」

云飞疑问着:「蛇吃蚯蚓?!」

张棋华笑说:「蛇吃不吃蚯蚓,我不知道。不过,蛇吃青蛙我倒是清楚的。」

云飞恍然大悟:「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啊。」

「真聪明。哪像乔红居然跟我争说,蛇太饿了,有蚯蚓只好也吃了。说到最後,她居然说蛇跟蚯蚓长得差不多,可能本是一家,所以蛇来救蚯蚓了。」说罢,哈哈一笑,笑得甚是畅怀。

云飞静静地望着他,心想:「现在的他,应该是真正的他。童稚的心、爽朗的笑,这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她的心中起了一阵迷惘,因为张棋华的笑不是给她的,而是给乔红的。一时间,她觉得身旁的张棋华就像手中的风筝一般,极欲脱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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