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崑崙 卷二之茅山風雲(完) — 回夢魘之三

快近傍晚,天逸堂重现喧腾声,颜日诚吃力拄着柺杖,在复生与岳子熙搀扶下,一步步走进屋来。岳子熙见他走得这麽辛苦,忍不住埋怨:「我就说我买一台轮椅就好了嘛,干嘛要这麽辛苦撑着柺杖,这麽走又疼又伤,你还嫌不够累啊?」

「我有脚,干嘛要坐轮椅!而且我庆幸自己还能走,既然能走,我就要用双脚走。」颜日诚转头斥骂,但见岳子熙委屈的脸,想她也是出自好意,就不再多骂。他回头一瞧屋里,有些诧异,「怎麽这麽乱,这些都什麽东西,师兄不是见不得乱吗?」

「还能是什麽东西,全是师父做出来的。」复生气恼一叹,「这些都是我扔的,我实在……实在也是忍不下了。」

颜日诚愁苦了脸,再无话说,他想不通怎会有人可以因为爱而做出失常的事,尤以听说何有求过往的事蹟,更加觉得荒诞,可亲眼见识到他因为月甄而失常脱序,他就百感交集。他是不知该喜还是该骂,何有求的爱让他为月甄感到欣喜,但他的失控却又让颜日诚想大发雷霆。

无视地面的凌乱,三人缓缓避开,岳子熙瞧着新鲜,竟不由得拾起地上一颗弹珠,笑道:「这珠子好漂亮,你们不要的话,可不可以送我一颗啊?」

复生没好气道:「别碰,会爆的。」

「真的假的啊?」岳子熙失声一叫,脸色已是惨白,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颜日诚摇头一叹,「怕的话就赶快放我口袋。」岳子熙匆匆点头,正想放进颜日诚衣袋里,不知又犹豫什麽,反缩回手紧紧拿在手中。这麽一个无心的举止,却让颜日诚心头猛然震了一下,望着她惊惶的神情,嘴角已是莫名弯了,复生也瞧进眼底。

「唉,拿给我吧,看你以後还敢不敢乱拣东西,你以後想见识我师父做的东西,有得是机会。」复生好容易才将岳子熙颤抖的拳头掰开,取走珠子,「还有,虽然会爆,可是爆出来的东西只是粉,伤得了鬼,伤不了人。」

「干嘛吓我……」岳子熙不悦地翘了嘴,可是头一回见到复生这麽对自己轻声细语,早忍不住笑了。

「好了,我先去跟师父问安,让他老人家放心,我就回去休息。」听颜日诚这麽说,复生二人赶忙搀他进去。

明明没有营业,围帘却莫名拉上,复生半分不想拉开,却见到书房里,何有求面跪着毛平,气氛颇是僵迫。他三人互望几眼,不知发生何事,才听颜日诚又道:「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说完话,我们先坐着等好了。」岳子熙连忙搀着颜日诚坐来沙发,坐定後,三人已是紧紧盯着里头的情势。

许久,终於听毛平道:「你到底要朝我跪到什麽时候?」

何有求低着头:「师父,徒儿想求您帮我安心。我答应师弟,可是我真做不到,我怕再这麽失控下去,我又变回跟从前一样。月甄会不开心的,我不想她醒来後知道我这模样而伤心。」

毛平重重叹了:「之前我帮不了,之後我更帮不了。」

「师父,您帮不了的话,那就废去我的功!」

毛平登时厉目一瞪,胸膛急喘不已。颜日诚听了,恼怒大生,这一急着站了起来,伤势又让他疼得跌坐回去,岳子熙匆匆娇斥几声,连忙抓紧他的手不让他造事。复生只觉心头如冰,深埋沙发,此际终於体会到何叫绝望。

「废去你的功,月甄就会开心了?」

「但至少我不会再如从前伤害到人。」

毛平惨然一笑:「复生真没说错,原来你真当月甄死了。」

何有求抬头一驳:「我没有,我从没当月甄死了。」

毛平敲桌一骂:「你没当她死,那你起这个头做什麽?」

「师父,难道月甄醒了,我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永远都会记着那一幕,永远都会记着她是怎麽伤的,往後我还怎麽敢再放她出门,就算真能放,我也一定会替她先扫除威胁。如果月甄有个什麽,我的情况就更……更无法预估。我不敢任由自己导致那种影响,所以才求师父安我的心,要不废我的功,只要我无能为力,我就伤害不了人。」何有求说着,已不禁紧握拳头。

「说白点,就是要我折了你手脚,不让你满处扑咬不是吗?」

何有求默认,之前他错的太多,他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控制的人。他依赖原则,依侍规矩,无非也是种强迫,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强让自己在原则里走对路。但现在月甄一事,何有求又再度面临原则崩塌,他一不想让月甄伤心,二不想让自己再造罪孽,只得趁自己还理智之际,用最笨的方式控制自己。

毛平累了:「终究是变了,月甄的影响还是让你变了,起码这回因为她,你还存了人性,多了忌讳。为师能活也没多久,如要我死前又得再承受你一次大逆不道,还真不如乾脆折了你手脚。」

「那请师父做吧。」何有求随即重重磕了三头。

颜日诚气愤不已,若不是师父在此,他真恨不得前去痛揍何有求一顿。复生已是心灰意冷,但他知道师祖的痛心肯定多他百倍,即便师祖真遂了师父的意,他也只能认了。

「但为师不会做──」毛平一出此言,大夥皆是诧然,何有求更是莫名不解,「今天如换了复生大逆不道,你也不会替他做。为师知道你肯定不会,就算复生往後比你狂了百倍,这份苦你还是会自己咽,知道为什麽吗?」何有求缓缓摇头。

毛平红了眼:「因为父子连心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的话听来是一种父权的压迫,要的就是徒弟的顺从忠心。但有多少师父瞧的是那个『父』字,所以可以次次包容徒弟不肖,那是真切地没有血缘的亲情。折了你手脚,跟折了我手脚有什麽不一样,都是──痛,在,父,心。」

「师父……」何有求趴着头,复生与颜日诚也双双红了眼。

「上回为师也做的不对,以为严苛会让你惧怕,会让你痛悟,却是把你推了出去,这再来第二回,我跟你都要极力弥补改过。」毛平拍拍何有求的肩膀,吸吸鼻泪,「有求,知道鬼的戾性怎麽形成的吧,那是执迷、妄求、贪恋,这转嫁到人身上,就是心魔。身为驱魔师,怎能只知除外在的魔,却不懂除自己的魔。」

「你要为师帮你,我帮的就只是眼前的一个魔,诛杀歼灭,仅此而已,但为何我茅山却要历代门人以劝善为先,而不以诛灭为目的,这就是除掉心魔的要义啊。你的心魔根深蒂固十几年,在於你根本从没除过,却是十几年不断累积执着。劝善是一种涤清,心中清明,才会甘心伏首,而你做的仅只是表面之事,这些年来又如何清明?」

何有求抬起头来,颤声道:「师父,徒儿就是不知道怎麽除,才恳求您帮我。」

毛平用力拍着他的肩,泣道:「有求,要除心魔,就是放下。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屠刀,就是魔。要想成佛,唯有搁下罪、放下孽,於心於身了然一空,善念才能回归己身,才能清明透彻,罪孽一消而空,就能重回新生路。」

何有求听着,已是红了眼:「放下罪孽……」

「记着罪孽是束缚,除了罪孽才是悟,你自认记着教训用以偿罪,不知这反是执着。」

「但徒儿怎能忘记六月因我枉死,如此之大的罪孽?」

毛平仰天喟叹:「你的心结就在於记,而不在偿,何谓偿,还也。还什麽,杀人填命,所以得还六月一条命吗?不,是你做出一件孽报,就要还出十件善报,将你的罪孽用善报去还,才是偿罪。不是记着、折磨着,就当作是偿!纵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放下屠刀,余生用以善报清偿,死後也是心中有佛。因你枉死之人,才能藉你身中佛心,解脱遁苦,这才是放下的本意。」

何有求颤抖着身,鼻头阵阵地酸,喉咙已是咽不下的苦:「师父,您为何现在才与我说这番话,我记着也苦啊,记六月苦,记月甄也苦,您为何迟迟到现在才除我心苦……」

毛平哽咽道:「那是因为没有人能帮你看清,唯有你自己想除,才会寻求开悟。月甄影响了你,让你不同往昔,在自己失控前夕紧紧抓住善念,恳求我为你安心,为师才有机会说这番话。」

何有求身子不住哆嗦,不到一刻,他软软支着地,神色大悔,瞬间已是泪如泉涌:「师父,我现在好……好後悔,後悔前事,後悔一切。更後悔月甄现在这副样子,我却只记着报仇,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

毛平终感欣慰,喜极而泣:「就把你的後悔,一字一句跟她说。」

何有求伏首大哭,像是十几年来的罪孽用泪水逐一涤清。毛平拍拍他的肩膀,迳自步出房门,随手带上。他知道何有求这一哭,会耗尽自身心力,淌血的心就靠泪水来清,清了才能结痂。复生与颜日诚见毛平出来,皆是一站,深深鞠躬,便目送他回房,他两人此刻不再多言,心中已是明白毛平这一劝,一样是耗尽心力。

颜日诚转身离开,任何有求纵情哭泣,不想打扰。复生擦乾泪,忙道:「师叔,我们不跟他说吗?月甄姐已经……」

「不必,他肯去自然会知道,若他不去也没资格知道。师父说的,能不能劝动他,就看他有多爱月甄了。」颜日诚擦乾泪水。

走了几步,陡然却听见岳子熙嘤嘤哭了起来,颜日诚一愕,忙道:「你干嘛?」

「我感动嘛,何大哥的爱,毛爷爷……」说着,就要放声大哭,颜日诚赶忙捂住她的嘴,低声斥骂,「你哭个什麽劲啊,别吵了,快点走。」

「好啦。」岳子熙擦了擦泪,随即揽住颜日诚的手,脱口又道:「日诚,姐不在,我跟你回去,这样就能照顾你了。」

颜日诚听了一惊,闭了眼唉声叹气,真是不知自己上哪找来的折磨。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匆匆拄着柺杖就走,活像身後有夺命女鬼,岳子熙更是急着跟上,在他耳边不住罗唆。

「你回家啦,谁叫你跟来!」

「你干嘛,我照顾你有什麽不好?」

「老天,救命哪……」

复生瞧着他俩离去,忍不住也是笑了,想这岳子熙平时吵吵闹闹,但对师叔似乎还真有那麽一点真心,住院期间的确很细心照料,虽说笨手笨脚,就冲这点真心,往後不如也就这麽包容她算了。复生转身回房,仍听见何求的哭声,已是叹息,想他终於痛悟十几年的罪孽,这哭应是一时半刻不会停了。

隔日一早,复生起床梳洗已毕,便打算前往医院照料月甄,但他一走出来,又见着何有求重新又坐回桌前,一颗心顿时荡在谷底。不说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复生仍盼师祖的话师父会听进几分,於是开口试探:「师父,我要去医院,你来吗?」

「你先去,我随後就到。」

见何有求瞧也不瞧他,复生暗自大叹,想来这仍是师父推托之词,摇摇头就迳自离开。复生这走远了,何有求却掏出手机来,眷恋地瞧着。瞧的原来不过是张照片,四年多前,月甄拿他手机拍的,蛊惑大夥一块入镜。复生是兴高采烈,大剌剌抢了画面一半,他是勉为其难凑了头过去,恰与月甄头碰着头。

那时颜日诚还没彻底化下怨恨,月甄怎麽求他也不肯入镜,小小的人影突兀地露在画面一角,却在闪光之际,装模作样摆出姿势,颇是搞笑地入镜。月甄就是这麽个人,总能细心瞧人来着,把四人都给拍进去,何有求也特锺爱这张,不仅洗出来放在册里,手机仍没舍得删除。他轻轻用手指勾勒照片上的月甄,勾勒她笑得开心的唇,眼眶又湿。

「月甄,对不起,这段时间都没去陪你,我现在就过去。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要等我。」

何有求着急出门,拾了外套就走。一角的毛平静静瞧见了,终於安心,欣喜落下泪来。他转身回房,却不禁数度大咳,咳得连走也无法走了,情急之余撑着一旁的椅子才及时坐了下来,「老天爷,再给我点时间吧,我知道不能贪求,但总得要圆我一个心愿,一个也行,别让我带着遗憾走。」

何有求绕着大街小巷,好不容易才找着营业甚早的花店,买了束花又匆忙赶去。他强自镇定,才又敢站回病房前,但这一瞧,里头的病床却没见人影。何有求大惊,奔着离开找了护士急问:「三号床的病人呢?她人呢?」

「三号床的颜小姐吗?她已经……」

何有求一急忍不住大声:「她怎麽了?」

「你别急啊,她昨天中午就转到普通病房了。」

何有求一听大喜,该问的忘了问,就这麽急忙离开,折腾了一会儿,才问着寻着找到了月甄的病房。他一踏进门,双脚立时就动弹不得,月甄正挨靠着调高的床,安静地瞧着复生说话,模样看来颇有精神。大夥都来了,或坐或站,瞧见何有求到了,个个住了嘴,颜日诚更是站了起来,复生也放下挥舞不休的双手,怔怔瞧他。

月甄转过头来,瞧是何有求,嘴上一笑,喊道:「师兄。」

这一笑,把何有求的心给拉了回来,他缓缓走了过去,每一步走来,有如枯萎的枝芽灌溉足了丰盈的泉源,有如乾涸的河床有了甘霖填满,更如他这些年来彷似冰冻的心有了爱回暖。待他走到月甄身前,已是湿了眼眶,似笑似喜,似想把月甄的脸收足眼底,好容易才听他颤着声说了:「谢谢你……」

月甄愣了愣:「师兄,你说什麽呢?」

何有求滚出了泪,嘴唇频颤,才又哭又笑:「谢谢你,谢谢你活下来……」

「有求……」月甄的泪扑簌簌掉了,想他这段时间定是为自己煎熬不已,已是心疼。

「谢谢你。」

何有求迎了过去,轻轻拥她入怀,想他此生已欠的该还的他不会推卸,只求此生能再守护自己深爱的人,能再坦荡无畏爱这一次。月甄在他怀中静静掉着泪,已是别无所求。大夥识相退了出去,不急不吵,个个早是欣喜地眉开眼笑,颜日诚最後再望妹妹一眼,终於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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