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毛老爹在门口伫立,却仍未见到毛大钧二人回来。
「公公,您先进来坐吧。外头凉,别冻着了身子。」
毛老爹担忧道:「现在时辰也不晚了,大钧这孩子去接银霜也好些时候了,不知道有没有事。芸娘,你让大正出去找找。」
芸娘扶着毛老爹回屋,安抚道:「您别着急,我这就让大正出去看看。」
毛大正听得他二人的谈话,着了件薄衣出来:「爹,您就在屋里待着,我去瞧瞧。」
「我回来了。」
众人急忙迎前,毛老爹急道:「怎麽这麽晚,银霜呢?」
毛大钧搔搔头皮,不知该如何回话,马银霜从毛大钧身後一现,登时让众人目瞪口呆。马银霜一身泥泞,那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毛老爹连忙道:「银霜怎麽这副样子,出了什麽事?」
马银霜瞪了一眼毛大钧,扭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张脸气得胀红。
毛老爹一见马银霜的反应,心道自己儿子八成闯了祸,忍不住骂道:「大钧,是不是你干的好事,说!」
毛大钧支支吾吾,更让毛老爹恼怒:「说啊。」
「公公,您先别火,还是让银霜妹子先换衣裳再问不迟。」眼见大家在门外僵持,芸娘赶忙打圆场,「银霜妹子,你随我到屋里,我拿套乾净的衣服给你。」
「谢谢嫂子。」
马银霜不动声色往毛大钧脚上重重一踩,无视他痛得整张脸扭曲歪斜,仍若无其事随芸娘进屋。毛大钧疼痛难当,差点痛呼出声,碍着爹在旁,也不好开口嚷嚷,只能暗里咒骂。见爹跟兄长尾随入内,连忙抱脚频揉,好一会才返回屋里。
毛老爹叹了叹,见儿子与马家後人多番对立,不免愧疚於心,待毛大钧进屋,忍不住骂道:「大钧,银霜的姑姑救了我跟大正,对咱们家是恩同再造。你与银霜之前纵有误会,也不该戏弄一个姑娘,你瞧瞧,现在是什麽样子。」
毛大钧仍旧嘴硬:「爹,孩儿也不是有意的,只不过凑巧绊了她。」
「凑巧?你是凑巧还是有意,你心知肚明。总归一句话,以後别再有第二次!」
毛老爹说得极怒,毛大钧也不敢再饰词狡辩,只得答应道:「爹,您别生气,孩儿知道了。」
毛大正无奈摇头,毛大钧总归是么儿,母亲在世时又特别宠溺,也难怪毛大钧孩子性重。他不想爹时时替二弟担忧挂心,伤了身子,便代父亲出言教训:「大钧,若不是家中清寒,没准你现在是孩子的爹了,也该定一定性。以後别再惹爹生气,爹身子骨弱,受不得刺激。马家是我们的恩人,当年若不是她姑姑,我跟爹哪能活到今日,就冲这份恩情,咱们给马家做牛做马也还不清。你不知恩图报,还戏弄她的後人,岂有这种道理!」
毛大正义正词严,一番话说得正合毛老爹心意,忍不住点点头赞许。
毛大钧最怕他哥哥开口训斥,一开口便会念个没完,急忙讨好道:「大哥,我知道了,我以後不会再犯,您就别骂了。」
「不想受骂,就别净干些错事。还有,我听爹说,你摆摊的家伙全是些骗人的玩意,我说了多少次,要你踏踏实实做生意,你怎净做些骗人的勾当。田里的粗活儿你干不来,我也由得你,生意你爱做不做,我也睁只眼闭只眼……」
毛大正滔滔不绝叨念,直听得毛大钧忍不住摇头晃脑,差点神游去了。
马银霜一觉难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自小与姑姑出来闯荡,纵是废屋破庙也能自在倒头便睡,不知是否因为这是毛大钧的房间,摆明了与她相冲,连睡觉都不得安稳。马银霜毫无睡意,索性披了件薄衣,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坐在门槛上,望着月色出神。
这些年马银霜随姑姑四处走访,到她独自一人,虽说有个目标,便是探知殭屍王的踪迹,但她此刻心中却是迷惘空虚。有家却不能回,还得露宿在外,马家的女人难道个个都得如此,过着漂泊流离的日子?马银霜挂念着爹娘,想念她还年幼的侄女,不由得一叹,若是她无法完成马家使命,侄女便又是另一个马银霜,跟随着马家多世以来,变也变不得的命运。
「在想什麽?」马银霜回头一望,毛大正笑了笑,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所以起床瞧瞧,这麽晚了,妹子怎麽还不睡?」
「没什麽。」
「想家了是吧。」毛大正一语道破。马银霜落寞的神情写在脸上,在这无尽宁静的夜色中,孤单之感油然而生。
「马家的女人很伟大,做的是男人也做不到的事,自然会觉得孤单无依了。」毛大正有感而发。
马银霜沮丧道:「我只是觉得这种日子过得很无趣,不知道时候才能结束。我明白自己不能如此丧志,毕竟历代先祖各个恪守本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或许她们也曾旁徨无依,只是马家的女人习惯坚强,不容许自己软弱。妹子性格直爽,敢说敢当,倒也不必介怀。」
「大正哥哥的好意我知道,自我懂事以来,姑姑比我爹娘还亲。我不及姑姑万分之一沉稳,也不如姑姑这般坚定、从无怨言,相比之下,我真是糟糕透顶。」
毛大正拍拍马银霜的头,劝道:「马家女人再坚强还是个人,纵使旁徨也再所难免,妹子不用如此自责。」
「谢谢大正哥哥,我会打起精神的。」
毛大正微笑道:「你能打起精神就好。」
马银霜得人开慰,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她与兄长难得见面,体己话说得不多,爹娘对她的教导又极为严厉,偶时回家,问得不外乎是她在外除魔伏妖的情形,要不就是督促她精进道术。这次探访毛家,见毛老爹一家圆圆满满,不由得心生羡慕。
毛大正见马银霜再度沉思,开口道:「妹子。」
「什麽事?」马银霜头一抬。
「几年前因为大钧去邻镇陪伴我姑姑,料照她生活起居,所以那时你没机会与大钧认识,不明白他的为人。大钧这个人虽然性格浮躁,张口没几句好话,不过心地善良又热心助人,只要多相处你就会知道他人并不坏。」
马银霜嘴一瘪:「我才没那功夫去了解他。」
毛大正笑道:「没关系,不过看在哥的面上,有机会多帮帮他。大钧对卜卦算命这类事极有兴趣,你是马家的人,多帮我教着点好吗?」
「得了,我俩一见就吵,他才拉不下脸与我讨教。不过既然大正哥哥这麽说,有机会的话,我可以教他一教。」
「马家的女人就是嘴硬心软。」毛大正轻声一叹,望着马银霜的脸庞与马珊珊有几分神似,心情渐渐沉了下来,想说的话也吞回肚里。
「大正哥哥,干嘛叹气呢?」
「没什麽,只是想起了你姑姑……」
马银霜也不知如何安慰,小时候懵懂,只知道毛大正对姑姑极好,每日嘘寒问暖不说,还花心思逗姑姑开心,两人在一起时常有说有笑,那是她懂事以来,见过姑姑笑得最多的日子。当然毛大正也不忘讨好马银霜,常常耕活一毕,都记得带些好吃好玩的给她,比起自己大哥,毛大正反而还更像兄长。毛老爹也像疼孙女一般疼爱她,那段日子是马银霜过过最像寻常人家的生活。
只是开心时短,马珊珊突然带着她离去,甚至都来不及跟毛大正说再见。她曾央求姑姑让她去跟毛大正道别,却遭马珊珊一口拒绝,那时她实在想不透姑姑为何这麽急着离开。
「你姑姑她……她走得安详吗?」毛大正语气微颤。
「只是牵挂太多。遗憾不能诛杀将臣,又怕我荒废道术,总之姑姑就是放不下心。」
「那……那有没有提过我?」
马银霜一听,沉默片刻,望着毛大正急切的眼神,艰难地摇摇头。
「不意外,这答案我早知道,珊珊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要不当日她也不会这麽决绝地走了。」毛大正仰头望着月色,眼眶已是湿润。
见到毛大正失落的神情,马银霜已心知肚明,马家的女人不能碰情,姑姑定是知悉毛大正对她的情意,那日才会仓皇离去。
「大正哥哥,虽然姑姑走时没提过你,可是我记得有一次,姑姑画了一张图……」
「什麽图?」
马银霜接着道:「那时我正勤练道法,过了许久,姑姑都没理我,我转头一看,才知道姑姑不知埋头在写什麽。我因为好奇走近姑姑身边,才发现她正在画图。」
「那是一块玉佩的形状,图案颇为精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好奇追问,姑姑才勉为其难告诉我,这是别人送给她的玉佩,可是她并未收下。姑姑还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玉佩,心中不知有多想不顾一切收下,可惜她没这个福分,只希望那个人能将玉佩送给真正对他好的人,那她也会由衷祝福。」
「是……是这个玉佩吗?」毛大正颤抖地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心情激动地难以言语。马银霜接过一瞧,那玉佩的形状恰如姑姑画的图案相似。
「是这个图案没错。」
「你姑姑当真这样说?」
就在马珊珊不告而别的前一晚,毛大正拿出这块家传的玉佩,盼马珊珊能够收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毛大正也不催促,只希望马珊珊深思後再作答覆,岂料隔日傍晚回家,已见不着她们姑侄俩了。
「姑姑是这样说的,虽然她没再多说什麽,但是她说起玉佩这件事时,彷佛整个人都亮了起来,看不出一丝病容。」
「够了,这样就够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妹子,谢谢你告诉我……」毛大正握紧玉佩,泪水终於忍不住滴了下来。
毛大正肩头不停地抽搭,泪水也毫不停息,从爹口中说出马珊珊过世的消息後,他就隐忍着泪水,不想让家人知悉。他没料到自己成亲那时也是马珊珊过世之日,就像讽刺一般,似乎老天注定他二人绝无法在一起,心中难过得几乎无法克制。此时,他知道马珊珊的心意,感觉彼此的心终於贴近,他握紧了玉佩,彷佛与马珊珊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