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正国际机场一出关,戴着黑色软呢帽,深褐色墨镜的年轻男子,速速拉着行李前往大厅,站在旅客等候区,频频环顾四周。
看到一身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马上摘下墨镜,喜逐颜开:「闵喆哥!」他冲上前紧紧抱住对方,「大哥,好久不见!」
贺闵杰的反应,使得贺闵喆当下笑个不停:「看看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怎麽还跟小孩子一样?」他拍拍弟弟的背,「大老远飞回来,很累吧?」
「不会,想到要回来就不觉得累,反而精神百倍。大哥工作这麽忙还来接我,不好意思。」
「什麽话?大哥才觉得不好意思,你在国外生活得好好的,我却硬把你叫回来。」
他摇头,「你没硬逼我,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我很高兴,真的。」
贺闵喆凝睇他的眸里映满柔和,他再度轻拍对方的肩,「我们走吧。」
前往台北的路上,尽管天空阳光强烈到有些刺眼,气温却仍是偏低。
发现弟弟专注注视窗外景色,贺闵喆问:「很久没回来了吧?不知不觉你也离开这麽久,七年?还是八年?」
「正好十年了。」
「是吗?」他有些惊讶,沉声一叹,「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不会。」贺闵杰回眸,「不管去哪里,离开多久,这里永远都是我的根啊,回到自己家,怎麽会不习惯?」
贺闵喆被他的话逗笑,点了头,欣慰的说:「那就好。」
「上次见到大哥,是在五年前你到洛杉矶出差的时候吧?在那之後都过得好吗?」
「唉,还能怎样好?不就是那个样子吗?你越长越大,大哥越变越老,这次看到你,觉得岁月实在不饶人哪!」
「怎麽会?大哥看起来还很年轻。」
「都四十五了哪里年轻?没看到我脸上皱纹越来越多了?」
「有吗?我没看到。」
他们笑了一阵,半晌,贺闵杰又问:「那麽……闵成哥和闵辉哥,还有闵娴姊,他们也都好吗?」
「嗯,很好。你二哥因为工作的关系,去年就搬去澳门,你三哥现在在高雄做海外生意,至於你大姊,在桃园忙餐厅的事,春节的时候更忙,恐怕三个人都没办法回来过年了。」
「这样啊?」贺闵杰低应,随即沉默下来。
贺闵喆看出他还想问些什麽,体贴地说:「到了台北,你要先去医院,还是等这边的事都安顿好,再跟哥一起过去?」
贺闵杰微微一顿,摇头,「没关系,那些事我自己处理就可以了,大哥你平时也很忙,就不要麻烦你之後再跑一趟,直接去医院吧。」
贺闵喆深深看他,然後微笑:「好。」
到了台北,贺闵喆就将车开往医院,两人搭进电梯,前往五楼的病房区。
杳无人声的长廊,乾净到有一股冷意。贺闵杰缓缓跟着哥哥的脚步,胸口起伏不定,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窒碍难行。
最後,他们在一间加护病房门口停下。
开门前,贺闵喆回头看他,问:「会紧张吗?」
他轻扯唇角,没有回答,却还是难掩内心忐忑。
「她现在还在昏迷中,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醒来。」他开门,微笑,「进去吧。」
贺闵杰点头。
病房里视线昏暗,被窗帘遮住一半的窗,只照进一道细细的光在病床上。
贺闵杰不自觉屏住呼吸,放轻步伐谨慎走过去。此刻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十分珍贵,深怕一个不稳,就会不小心跌出这片梦境。
当那道阳光越来越近,他也终於看清楚那人的脸。插着氧气管,安详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正动也不动的沉睡。
头上几绺斑驳白发,深浅交错的皱纹,皆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尽管生病让她整个人几乎浮肿一圈,脸上不见半丝血色,但那美丽的深邃五官,依旧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改变。
他不发一语的伫立在母亲身旁,直到贺闵喆拍他的肩:「坐吧。」
贺闵杰回神,恍恍然地坐下,目光却仍停留在妇人脸上。
「这几年,妈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上个月做完心脏手术,就一直昏迷不醒,心跳也一度停止好几次。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太乐观,要是状况恶化,随时都有可能会走,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贺闵杰脑海空白,一段时间无法有任何反应,看见母亲吊着点滴的手,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握住那双手。
「闵喆哥。」良久,贺闵杰出声,语调不稳:「那个,我想问……」
对方低头凝视他,「我知道,你是想问妈曾说的那些话吧?」
他抿起了唇。
「三个月前,妈再度住院时,就常是意识不清的状态,偶尔会陷入昏迷。就在上个月动手术的前一天,妈对我说,希望能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她知道自己曾经对你做了很多残忍的事,这些年来每一天都很愧疚、很痛苦,而且无时无刻都在思念你。」
贺闵喆双手放在他肩上,「对我说完这些话之後,隔天晚上,妈从手术室出来,就没有再醒来过了。」
贺闵杰顿时感到喉咙滚烫。
当鼻头渐酸,母亲的脸,也变得一片模糊。
「未来妈的情况会变成怎样,没人能保证,大哥希望可以帮她完成这个愿望,所以,我才决定叫你回来。」贺闵喆温柔低语:「当听到妈那麽说,我才知道,原来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很爱你的,不管过去发生多少事,有多少恩恩怨怨,你终究是妈的儿子,这一点,谁都没办法改变。」
贺闵杰喉咙一哽,无法言语。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对你大嫂也没说,因为我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只希望能够完成妈最後的心愿,让你们母子团聚。所以我才会希望在妈醒过来之前,别让家里的人知道你回来了。况且,妈这样卧病在床已经很久,很少人会来看她,但我还是会来医院了解一下状况,若他们要探病,大致上也会先透过我,让我知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会碰到他们。」他沉沉叹息:「希望你能原谅哥的任性,闵杰。」
贺闵杰连忙拭去眼角的泪,起身对哥哥莞尔道:「大哥,我没怪你。我明白你的考量,也知道你这麽做都是为我好,所以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通知我。你不必担心,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妈的身边,一直到她醒来为止,哥这些年来照顾妈也很辛苦,之後就交给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妈,不让你操心!」
「你从来没有让我操心过。」贺闵喆扬起嘴角,「虽然有很多原因,让我们兄弟不得不分开这麽多年。但说来讽刺,现在在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我放心把妈托付出去的人,居然只有你了。」他既感慨又惋惜,不舍之情全溢於言表,连笑容都变得苦涩,「老实说,现在看到你,哥总会忍不住想,你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也许会比较幸福。我很庆幸能有你这个弟弟,可是这些年来我也没能为你做什麽,对你,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你在说什麽?哥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想当年家里除了爸,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你哪里有地方对不起我呢?」
闻言,贺闵喆面露感动,不再多说什麽,只握紧他的手。「今後,有什麽事,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络。不管是医院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只要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大哥说,大哥一定帮你,知道吗?」
「好,谢谢。」他颔首,笑容里无尽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