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乾净的天空。
步离十六班的砸水球摊位,人群推挤间,我仰望鱼肚白的无云天空。
我喜欢天空,光是望着就可以了。
种植在走道两旁的树木枝桠出现在视线的一角,挡掩住一部分的天空。
我痛恨拥挤,所以在痛恨的时候,必须做些愉悦的行动藉此麻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无论是过去失去与欧大瓦的联系时,或是认清欧大瓦根本没想主动联络我时。痛恨的时候,埋怨的时候,我会麻痹自己。
我明明从未搬家,从未更换家用电话,我明明就在原地。
我明明就在这里。
我明明,就一直等在原地,欧大瓦却从未捎来一丝讯息。
太过分了。
我恨这些与那些,所以必须麻痹,否则太过痛苦。
於是寻求信手拈来的方便感情,寻求皮肤与皮肤的单薄接触,唇与唇的肤浅摩擦。麻痹,遗忘,麻痹。
那样子,活着会比较轻松,会比较能记得迈步,记得向前,记得别浪费名为青春的日子,别回头。
别回头,就抬头。
我抬头注视天空,注视晚霞暮辉,注视阴晴雨云,注视或青蓝或灰白的天际,注视──注视,就那麽度过朝朝夕夕。
经过了好几个冬夏,向前走到了这里,这一刻。
这一刻我仍然望着天空,绑在脑後的长马尾被地心引力拉扯的有些沉重,入校参观的大人小孩在旁交谈嬉笑,与我穿着同款制服的学生大声叫嚷,我挤在他们之间,嗅到群众闷热的汗水味。
天色相对的非常清爽,穗金色的日光越渐强烈,开始为灰白色的天空刷上一层淡淡的鹅黄。
如果下雨就好了。我不禁这麽想着,伸手抹去冒出额角的细汗。
我将略长的平浏海旁分,露出额头散热,随而呼出一丝鼻息。塌下肩膀的同时,我仍维持着脚下走走停停的步伐,直至迎面撞上对向行走的一位男学生。
被撞倒的那一刹那,一阵天旋地转,我向後跌坐,混乱颤动的视线中,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瞥见对方穿着黑白制服,染成金棕色的短发看上去很嚣张。
臀部撞击地面时,我听见体内发出的闷响,忍不住吃痛哀叫出声。
对方似乎吓到了,赶紧弯身,朝我伸出一只手,连连询问:「你没事吧?喂!站的起来吗?」
我皱眉抬首。
来往行人朝我们投来短暂的好奇关注,接着纷纷绕过我们而行,也幸好如此,跌坐於地的我并未被任何人踏及。
向我伸手的男学生逆着光,我无法辨识他脸部的五官长相,只目测他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这个年纪就有这种身高还真不得了。
「啊,你……」
他发出零碎不成语句的片言只字,令我愣了下,想也没想地握上他示意拉起我的那只手。
果然,他有力的手将我从地面一把拉起。手与手贴合着,快速闪过我脑海中的画面猝不及防,我下意识地倒抽口气。
他似是没留意到我的异状,仍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这下才终於看清他的相貌──唇形刚毅,鼻梁高挺,浓密的眉毛压在杏仁形状的眼上,面色凶恶。
是啊,即使他此刻眼神愕然,仍然面色凶恶,约莫是天生的凶凶脸。
怎麽搞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我蹙眉歪首,以仔细检视的目光上下扫视他,试图从朦胧的记忆中撷取出关於这人的资料。
「你是不是……那个……」
就是他这句断断续续的话语,霎时唤醒了我对於他的所有印象。
──你是不是……那个……喝醉了?
一年前的那一夜,同样的低沉嗓音,温润如情人间的呢喃般问着我,而当时我只是捧着他的脸,笑嘻嘻地以我满口酒气的嘴,覆上他的。
排山倒海的过往原本像被剪碎的报纸,零零碎碎地散落在我的体内,如今望着眼前高出我半个头的男子,那些报纸碎屑连本带利地一一拼凑,所有关於他的记忆,全汇入了我发麻的脑袋。
苏醒。我突然有那样的感觉。
我又一次倒抽口气,转身拔腿就跑。
隐约听见他在我身後叫喊的声音,估计是不晓得我姓名的缘故,他连声呐喊:「欸你!喂!你!等一下!」
他强而有力的叫喊声被周遭嘈杂的噪音稍微覆盖,但疾步奔跑的我依然能听见,可见他不屈不挠地追过来了。
我想回头确认,但动物求生的本能直觉告诉我,没时间回头啊!快跑!苗小砖!尼马的慢下脚步就完蛋了!快跑啊──!
我的肩膀与脚踝一连擦撞到许多访客,只能频频大喊着:「对不起!」、「不好意思借过。」、「啊对不起撞到你了!」、「天啊,抱歉!」诸如此类的道歉话语,一路上似乎还狠狠踩到了几个小孩的脚,没害他们放声大哭,倒是害他们飙出了通常不会在父母面前飙出的脏话。
最後我拐入学校穿堂,又转弯跑上穿堂旁的楼梯。
随着周围走动的学生越渐稀少,身後追赶的步伐声越渐清晰。我依旧没有回头,快速驱动发酸的双腿,一鼓作气跑上三楼,再钻身躲入数来第二间美术教室。
教室内空无一人,我立刻将自己挤进木制讲桌里,桌底三面包覆着厚厚的木板,从旁根本看不进来,安全无虞。我是那麽想的。
屏住气喘吁吁的呼息,胸口淤积的热气彷佛一股脑填入肺叶,令我感到热燥不堪,我听见教室外传来走动的声音。
方才明明在三楼走廊不见任何人影,可见现下的脚步声来自那个他。
我察觉自己的指尖发颤,其实没必要那麽怕他,把欠他的钱还一还就得了,但我不由得为自己曾经拿钱落跑的行径感到可耻,那简直把自己定位在小偷与妓女之间,事到如今,我只能以年少轻狂当作藉口。
去他的年少轻狂。
真想把自己塞回娘胎重新设定。
咬着下唇,我抱紧弯屈的膝盖,以猫科动物弓背的姿态紧紧蜷缩。
走廊上的步伐声停止,似乎来人正停伫思索着什麽,随而迈入教室。听见那沉重的步伐声朝讲台逼近,冷汗冒出背上的毛孔,我瞪大眼,眉间紧蹙。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面。」磁性的嗓音说出冷硬的话语,「我亲眼看到你跑进来了。你就不要浪费时间,自己现身怎麽样?」
可恶。
我咬紧牙,懊恼地把脸撇向讲桌木板深处,宛如鸵鸟把脸埋入土堆,老天保佑我看不见他他就看不见我。
但是苗小砖,别傻了。
「抓到你了。」他沉沉低笑,一只手抓上我抱膝的右臂。
我虽然吓到浑身震了下,却仍死盯着我眼前那片木板,不肯回头。他以鼻息吁出一丝气音,近的像在我耳边轻笑。
他把手伸入讲桌底,硬是将我的脸扳过去。
「果然是你。」一贯厚重的声线,对着我贴上标签:「一年前的夜店女。」
一年前的夜店女。
有点糟的称呼。
我不禁挑起右眉,望上他的眼。
他蹲踞在我右方,壮硕的身材挡住出口,我只能尽量往讲桌里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喉咙深处隐隐发烫,我挤出这麽一句。
我想我应该是摆出一副装傻的表情吧,刻意微愠地瞪着他。
「把我认成夜店女也太失礼了。」我忿忿地出言。
我的经验告诉我,越被质疑就越要理直气壮攻击。明明是加害者,却装作是无辜的被害者,这我拿手。为了减少麻烦,希望他因此而动摇,所以我想我必须看起来很生气。
「难道我像是那种会去夜店的女生吗?」我抓了抓束在脑後的马尾,暗指自己的发色纯黑可是生性乖巧的证明,并且定定望着他金棕色的浏海,愤怒中带点酸溜的讽刺:「慎重跟你声明,我不是夜店咖,我可不像先生你。」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这辈子也就一年前去玩过一次。」他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我的唇瓣,以叹息的口吻说道:「那次之後我就不是去玩的了,我去,是为了找到你。」他沉下声音,露出讨债集团般的表情。
我额际抽动了下,坚持扯谎到底,「就跟你说你认错人了!」
「那你刚才为什麽要逃?」他一下子凑近,眯细的眼眸反覆审视着我,「你明明就是那女的,你明明记得吧?那个晚上,跟我发生了什麽……」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忘记了吗?要装失忆是吧。」他嗤出一笑,倾身逼近,「需要我帮你想起来吗?」
挑逗性的询问,让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温度略高的唇擦过我的嘴角,意有所指的柔软。随着距离缩短,我闻见他身上暖洋洋的气味,与一年前相仿。
彷佛蜂蜜揉合青草的清香,说不出的诱人怦然。
一年前,我因此含上他泛红的右耳,而今我只是对着他右耳吐息,说出不解风情的话。
「先生请自重,这里是学校。」
他听了似乎有些讶异,估计他打从心底认为我应该要是个放纵肉慾的女生。只见他浓眉挑起,挺直颈背地退远了些。
「这麽正派?」他似笑非笑,「我就不记得你一年前有这麽正经八百。」
我烦躁地低下脸,老实说我对於目前的情势有点厌烦,我一个劲地装傻,他一个劲地穷追猛打,我厌恶这种停滞不前的胶着。
「够了,废话少说。」一个冲动,我索性放弃装傻,打算把话说开、好尽快解决问题。「你想干麽,要我还钱?下跪道歉?你就直说吧。」
「找你负责。」
「负责?」我一愣,忍不住嗤笑,「怎麽,那是你的第一次不成?」
「是又怎样。」
我半开玩笑地问,没想到他如此回答,正经八百的。
是又怎样。
不,不怎样。很好啊,很好,有节操。但你真的看起来不像第一次啊。
印象中做起来也不像,激烈到套子都破了,真的吓飞我半条命,早知道就别听信什麽网路谣言,套了两层反而磨破──够了,苗小砖你停下来,回忆stop。
我只手扶住额角,眉心怎麽也舒展不开。就在这时,我听见他嘴里咕哝着一个有些含糊不清的问句。
「那个……宝宝,还好吗?」
支支吾吾,他问出口的同时别开了眼。
我傻眼。
「──蛤?」
除了发出这代表疑惑的单字,我想不到任何回应。
……蛤?
「我,有在打工……所以……」他的眼神依然落向别处,眉头深锁的模样感觉有些别扭,「嗯,我毕业後也会直接去工作。」如同深夜播音DJ般性感的嗓子压低音量,语气紧绷,有点结巴,「虽然、虽然刚开始薪水可能还不多,但我有完整的存钱计画,我……我会和你一起养育他。」
「养育……谁?」
「宝宝啊。」他仍没有望向我,刚毅的侧脸虽然还是颇带凶神恶煞的气息,但此刻看上去竟让我觉得他正处一个非常羞赧的状态,他嚅动着颜色偏深的唇瓣,僵硬却有些爱怜地强调所谓宝宝的深入定义:「我们的……小孩。」
天啊,我有点晕。
全身脱力地塌下肩膀,我一掌贴上自己的额面,「不,你误会……」
「不?你打算自己养吗!」他一下子大声起来,终於正眼望向我,眼神带着正气凛然的味道,「我不同意。」他停顿一秒又激动强调:「那是我的小孩,我一定会娶你!我们会变一家人,相信我!」
那一刻我愣愣盯着他一派认真的眉眼,渐渐意识到他的用意。
「喔──我懂了。」我不禁了然於心的半眯眼,勾起一侧唇角,「你不是来叫我对你负责,而是你要对我负责?」我猜测着他的来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怎麽有你这种男生啊?负责什麽的,我不需要啦。」
「我需要!」
我想到没想到他会这麽坚决地回应,吓了我一跳。
瞠目结舌,我盯着他的脸瞧。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最後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听了似乎非常丧气又不服气,浓眉垂了又竖,狮子般锐利的双眸定睛瞅着我,回以一句:「我……我不想错过我们宝宝的成长过程啊!」
「没有宝宝啊!」
「而且我……蛤?」
「没有宝宝!」我无奈地重申,为这场怪异的对峙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似乎还处於没办法接受事实的样子,我继续冷静地做出解释:「那天之後,我有吃事後避孕药。」
看啊,多简洁,事情确实如此,就是如此,哪来的小宝宝。
见他一副好似魂都要飘走的青白脸色,我试图趁隙溜出讲桌底下,然而他猛地挡住我的去路,回过神来盯着我。
「所以……你从来,没有怀孕?」他面色凝重地问。
我愣了下,想说他在问什麽废话,接着又听见他声音郁闷地询问。
「你从来……没有生小孩?」
我感觉头有点痛,勉强应声:「嗯。」
「没有……宝宝吗?」
「嗯。」
「原来,是这样……」
顷刻间,他整张脸像蒙上一层阴影,看的我当场傻住。
「……」
你这麽怅然若失的是要我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