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这是我每天固定到家的一个时间点。在隔壁邻居搬过来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自己大概都几点回家的。在他搬过来之後,大约在八点的时候,每当我正准备把钥匙放进家里大门的钥匙缝里,我总会听到从他家里传来微微的小号声。因为自己高中有参加过管乐社的关系,所以我对音乐方面的听力还有认知也颇有自信的。
他的小号声很特别,或者我应该说她呢?他的小号音色有些许的阳刚,但如果要以整体来说的话,非常的柔美。自从听到他的小号声後,我常常幻想演奏的人是一位女性还是一位男性,当然,有时候也会去揣测他的面貌。如果是这位小号手是女性的话,那麽她肯定是有一头直顺且乌黑亮丽的头发、如果是男性的话,那也肯定是带着很普通的黑框眼镜,一个不太注重自己打扮的外表但却总是梳着一头整齐七三分头的男性。所有的关联性都脱离不了气质这个理念。
对於这位小号手的外型,我的确是抱着很大很大的好奇心。但基於自己担小,我没有那个勇气去敲敲他的大门,好好地跟对方介绍自己是住在他隔壁的张子恩,然後趁他在聆听我废话的时候好好地观察他的五官。我很想,可是我真的没那个胆。如果有的话,那麽现在的我不会在这边幻想他的外观,或许更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麽一个人可以把一个阳刚的乐器吹奏的如此柔美。如果我有那个胆的话,或许当年小美已经在我家替我照顾小孩,而我也会为了配合家庭人口买一间更大的房子,而不是为了节省金费去租这间老旧的小公寓,而且隔音效果还不是普通的差。
把话题扯回到关於那个小号手的外貌上,人家常说,自己的幻想往往与现实有很大差距。如果你刚刚有仔细的注意我心里想的那些关於对那位小号手外貌幻想的话,那一定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那天,公司特别给我下午半天的假回家,到家门口的我在准备掏出钥匙时,突然听到隔壁的大门突然传出由内解锁的声音。从那间固定在晚上八点会传出优美小号声的房子里走出了一位非常不符合那个小号声气质的男人。他驼背的身影後背着一个立体长方形的袋子,应该是他的小号。他打着哈欠转身把门带上,午後的阳光洒落在他的头发上,很亮。我的亮不是指那种黑发被阳光照射而反射出来的亮,而是那种偏白的淡金色盖着整颗头,被阳光照射出来的亮。
除了自己亲戚家大约国中的小孩以外,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因为刘海的长度而盖住双眼的小屁孩发型。而且还是白金色的!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没有半个是跟气质这两个字搭上边的,我发誓真的是这样!慵懒的他用了他自己的肩膀去调整小号包肩带的位子,不遮口地打着一个大大呵欠,在他准备走到我身後的电梯时,他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稍微的歪头让我看见他其中的一只眼。嘴角下的一颗痣也随着他的口跟着移动:「张先生翘班哦?」
「呃,没有。」我说。第一次看到他的外观了解到他跟我想像中的他很不一样时,这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性。在他的问题落下後我的脑袋顿了一下,才回答道。
他搔了搔自己的头发,稍微的抱怨一下他那头因为刚染色不能洗头的头发,随後拨了拨自己那个长度大概在鼻头上的平刘海,好让自己的眼睛对上我的。看着别人眼睛说话的基本礼貌他还是有的,虽然说外观看起来非常的叛逆。他面带微笑地向我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叫陈洪禹,洪水的洪、那个治洪水的大禹的禹。然後自己笑说父母给他取了一个非常矛盾的名字。对我来说他的名字很适合他,演奏出来的音色跟他的外貌就有如他的名字一样,非常得矛盾。
「阿伯糊涂把你的信放到我这边了。」洪禹边说边从他的乐器盒外围的拉链拿出一封信,就如他所说的是我的信,但上面却只写着张先生收。在接过那封信後,他顺手地往我手上放了张音乐会的门票,像是在国家音乐厅的那种门票,在虚线旁边写着日期跟座位,「我学姊的毕业音乐展,她人缘不是很好所以就要我送票哈哈。」
随後我们道别,我进去自己的屋子里消化刚刚所发生的事情,还有去习惯刚进家门隔壁传来的寂静。而他,谁知道他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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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麽说好了,我是一个非常外貌协会的人。对於那些长得非常好看的人,我常常很仔细的观察他们的五官,然後把他们的脸深深地刻在自己脑海里好让自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味他们的面貌。若要我分类陈洪禹的面貌,我完全分类不出来。他不是偏向那种长得不好看或普通的脸,上下厚度的比例刚好的薄唇唇角下的那颗痣帮他加很多分,但又基於看不到两只眼睛的关系所以很难分辨他的面貌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在我准备看那封信之前,我先注意到了那张音乐会的票。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门票上面的日期还有时间:上面写的日期不就是今天晚上吗!
「他也太随兴了吧……」我小声的叹道。再稍微的往下看关於演出的资料,在演出的那一栏我看见了陈洪禹这三个字,难怪他刚刚会背着乐器出门。毕竟国家音乐厅这种地方是很正式的场所,所以我想他应该会把他那长过头的浏海盘起来,或拨到旁边给观众一种正式的感觉吧。於是基於自己的好奇心,所以在我把公事包放到电视前面的沙发上後,转身出门。
入场後发现自己的座位意外的前面,不知道是陈洪禹的人缘太好的关系还是他根本就是在说谎,其实他学姊才是人缘好的那一个,总之一楼的厅是全满的。但若不在这昏暗的剧厅里稍为的注意周边的话,是不会发现大部分的听众是属於比自己稍微年长的上班族们。只有少部分的听众是属於大概大专或大学的年纪,而这个年龄群则是坐到稍微後排一点的位子。
一群女大学生的音量是没有任何活在地球上的物种可以抵过去的,更别说是一群在聚赌的女大生。聚赌的内容也是我听过最诡异的内容,但却证实了陈洪禹人缘很好的这个事实。内容是关於在台上後的他发色是维持金色还是会用特殊染料把发色变回黑色。部份的人押会,因为看在前面那些大型企业者们会为了庄重而把头发喷成黑色的。另一部份的人压不会,只是单纯的因为觉得他的淡金色头发很好看,而她们也相信陈洪禹也会这麽认为的。
随着剧院的灯光熄灭,那群女大生的声音也渐渐的从小声变成深深的呼吸声,彼此之间的赌注让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随後一切的沉静被掌声取代,陈洪禹拿着几张谱但却不见他的小号,没有因为庄重而染黑的金发在舞台的灯光下显得更耀眼。梳着一头七三分油头的他左右耳各镶着不同案的小耳环,一个八分音符跟一把小号。在旁人深深的呼吸後我才发现到隔壁坐是一个年约十一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是被陈洪禹还是舞台上的女子所吸引,他紧紧地盯着舞台,像是猎物盯着自己的食物一样,不同的是在小男孩眼里散发出的气氛不是猎杀而是仰慕。我想我自己的眼神或许跟旁边这位小男孩一样,用着仰慕的眼神紧紧盯着在舞台上露出那张好看脸的陈洪禹。
在入座到钢琴前的椅子上之前,他眼睛看了看她的学姊後又飘向我的方向,微微的勾起嘴角,虽然因为灯光的关系,嘴角的那颗痣边得不怎麽明显但还是不失他自己本身的魅力。体型稍微娇小一点的他坐在钢琴前面的气质是不同於我刚刚在门口遇到的那个他,不同於向自己这种有大概一百八十几身高的身材,挺直他的背,朝他的学姊小小力的点点头,垂下眼让自己享受地沉入在演奏音乐里。
我当然明白那种演奏音乐的感觉,就像他表情上所表显出来的感觉,很棒。若不是因为现实的因素,我是否也可以向陈洪禹一样站在一样的舞台享受着演奏音乐的感觉?在看着他表演的同时我是这麽的在内心问自己。因为是现实,所以更不可能,三十二岁的我虽然还经历的不多,可是却比任何人都还明白这一点。现实与梦的差距我自己是比谁都明白的,最贴切的例子就在陈洪禹身上,看看他现在在舞台上的表面还有他小号的柔美音色,再想想不久前才在自己家大门口遇到他的景色,那个差距真的是大到令人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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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这些的同时我从来没有想过之後陈洪禹这个人是不是还像现在在台上一样耀眼,还是因为现实的因数被迫失去他的光泽。毕竟现实与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是一个好好的人。
在那场音乐会之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有着一头浏海过长、淡金色发色又把小号的音色诠释如此优美的人。像我所认为的,现实与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有很多、甚至是人。有这那样的光芒的陈洪禹似乎被一名一样书着七三分油头的陈洪禹取代,一样的发型,却失去了他在舞台上的光泽。那颗有着七三分油头的发型即使在太阳下也不再闪出像淡金色那样的光泽,乌黑的发色显现出他三年後的沉稳。
三年这个时间对我的影响不大,但对陈洪禹就有所不同了,这三年间他也从附近大学的音乐系毕业。似乎是因为那天演奏会的关系,有的企业家对他的表演很看重,当然也有的是有投资演艺事业的人,他们在这三年间,他们不间断地邀请他、希望可以把陈洪禹这个人签到名下,让他往演艺界的音乐圈发展,起初爱出风头的他是接受一个类似的邀约,但也在这三年短短的时间内与对方解约,像洪水一样在演艺界来势汹汹,但也像那个大禹一样,亲手止住了这场洪水。
在这疯狂的三年後,陈洪禹似乎是受到名为现实的冲击,再也没有出现在舞台上,顶多偶尔在家练小号,频率也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多,一个礼拜有练那麽一个小时就很不错了。有着乌黑七三分油头的陈洪禹在大学毕业後跟我一样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有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像是配合我一样的固定在八点准时站在家门口,脸上挂着忧郁的笑容跟我道好,像现在这样。
「张先生你好啊。」
在陈洪禹大学毕业後,他的光泽被一个名为现实的东西狠狠地抹灭掉。我所说的现实是指一种名为落榜的事物。即使落榜了、即使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空闲之余他还是会拿起小号,演奏着他独有的音色。我想你应该会问,既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陈洪禹应该会有很多所谓的「空闲之余」对吧?还记得我说过这懂老旧的公寓隔音效果很烂吗?陈洪禹这个人,除了练乐器的空闲之余会很大力的捶墙壁然後一边啜泣一边对着那边被他捶的墙喊问为什麽,似乎在对我哭喊着问,有好几次我真的好想跑去隔壁关心他,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个勇气。
不过有那麽一次,因为刚应酬有喝酒的关系,我借酒撞了胆跑去敲了敲他的门问他还好吗,但来应门的人却是一个有着稍微凌乱的发型,面带我们所熟悉一副顾客的那一张职业微笑,微微胀红的脸吸着鼻涕的跟我说,「张先生你好啊,怎麽了吗?」
我所仰慕的那个小号手已经不再了,张先生我一点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