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八重也有手足。
可是,在多年的战火之下,生死未卜。
是双胞胎。在几乎相同的时间一起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存在。
然而,
再也不能相见。
母亲谈起她的手足时,总是望向远方,呢喃般叹息着。
有记忆开始,八重只有母亲。话语之中的兄弟到底长怎麽个样子呢?
她在雪停的日子里,花了快一个下午的时间堆了一个和她同高的雪人,以枯枝为双手、叶子为双眼,替她戴上母亲织给她的针织帽,为它命名为「鸣人」。
年幼的她和它说了很多话。
--鸣人、鸣人,你的头发是什麽颜色呢?
我大概像爸爸吧,虽然我也没见过,可是妈妈的头发是亚麻色,那鸣人就是亚麻色了!
--鸣人,你那边下着雪吗?
今天刚好放晴,不过快傍晚又开始飘起雪,好希望每天都是晴天,要不然只得呆在家里。
--喂、我喜欢春天的花、拉雪橇的鹿、蓝色的天空和妈妈,那、鸣人喜欢什麽呢?
会不会和我一样,这麽说来鸣人那边也会下雪吗?
听说我们出生的地方在南方温暖的火之国,四季如春,远方有连绵的山峰和一大片稻米。风吹过,舒服的稻声犹如摇篮曲,一阵一阵又一阵。
--鸣人,我想你了。
你也会想念我吗?
八重会想像手足还在她身边的模样。
我爱罗的兄长都在身旁,然而却和陌生人没有两样。
「……可是,他是你的弟弟呀!」所以八重才会开口。
虽然是别人家的家务事,可是、可是明明该无比珍惜的宝物不该这麽轻而易举摔在地上呀!
我爱罗听到的话,肯定会哭泣的。
血脉相连的关系,是那麽地不容易。
「关你什麽事,你这个外来者!他才不是我弟弟,他是怪物不是我的弟弟!」还未迈向少年的勘九郎言语尖锐起来。
长八重一岁的男孩子毫无保留表达出关於自己讨厌的事物。他厉声指责八重,茶色的双眼睁圆,勘九郎四周的空气被他的情绪渲染,彷佛只要再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到临界点!爆炸就会如雷贯耳般摧毁所能摧毁的一切。
「--勘九郎!」
八重脸色发白,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手鞠以严厉的口气喊出弟弟的名字。勘九郎迫于姐姐的威严,将脸撇向一旁,哼了声不再开口。
「你先去老师那里,我待会再过去。」长姐下达指示。
八重看见勘九郎瞪了她一眼,不怎麽情愿听从姐姐的话。
见弟弟离开病房,手鞠才收回目光,朝八重开口:「昨天我爱罗有什麽异常吗?」
--手鞠小姐,你也承认我爱罗是怪物吗?
八重想要询问,连我爱罗的哥哥都这麽认为,那麽偶而会来我爱罗家的手鞠小姐呢?
「……没有,我爱罗昨天和平常一样……」然而她却无法开口像询问勘九郎少爷那样,含带浓厚指责意味。
「好,我知道了。」手鞠如是说,「再睡一下吧,天还没有亮,明天开始去我家住,待会我会去跟父亲说。」
「……那、我爱罗呢?」八重细声说。
手鞠晃了下目光,八重从对方身上看见砂瀑先生的身影,几乎敛去所有情感,笔直着身子,用再冷静无比的语气开口。
「我爱罗在父亲那里,今天大概会一直在那里。」
--那、我爱罗还会回来吗?
手鞠小姐茶色的眼珠子冷漠的叫人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我知道了。」八重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或许只要一个反驳,她连开口说话的力气就会突然消失。
交迭在棉被下的双手不禁抖动,由然心生的恐惧感伸长了根,盘据在心头,一层一层接着一层,抓住了每一条血管,啃食血液。
手鞠简单交待了下,要求来砂忍村不到半年的红发女孩乖乖待在这里。如果有任何需求,直接到下面的柜台询问即可。
别出去。
八重读懂对方的请求。她不知道我爱罗体内的怪物爆走是怎样的观念,没有眼见为凭,只有村人不友善的目光与恐惧--说实在没有足够的魄力能驱使八重相信。
对於八重而言,最可怕的是穿着黑袍云纹的男人,他与自己的母亲可能同归於尽了,再来是战争,摧毁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
他们说,我爱罗是怪物。
怪物到底是怎样呢?
来砂忍村後,我爱罗一直一直在身旁,八重也没发生什麽事。
那麽,又有哪里需要害怕呢?
八重知道自己没有质疑手鞠小姐的能力,而且也没有指责别人的身分。
她是外来者。
如二少爷所说,八重不是砂忍村的人,对於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民而言,她不过是砂影大人带回来的女孩子。没有任何身分,只是个负责照顾我爱罗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她是砂瀑先生买来当祭品的弱小女孩子。
没有人敢接近被他们称之为「怪物」的我爱罗,所以就找毫不相干的人吧。
只要不是自己,那麽就理所当然地无所谓。
八重在砂忍村的意义直白来说就是在等死。
然而,
手鞠小姐和勘九郎少爷是我爱罗的手足。
血浓於亲,即使再怎麽否认,事实无法被抹去。
「对手、手鞠小姐来说,我爱罗是怪物吗?」
八重的目光放在即将离去的手鞠背影。
她的声音在颤抖,却掷地有声。
*
手鞠一直觉得那个拥有一头漂亮红发的女孩子看得比谁都还要清楚。
她轻柔的嗓音比谁都还要温暖,只有她能毫不保留将全部的温柔给予我爱罗。
--对手、手鞠小姐来说,我爱罗是怪物吗?
八重对她说。
声音明明苍白得快要死掉般,却是最尖锐的茅,刺入手鞠的耳膜。
她克制自己的身体,身为砂影大人的女儿,手鞠在各种礼仪上可是相当严谨,什麽时候该做怎样的事,已经不需要有人再提醒。
像没有听见女孩子虚弱的声音,手鞠咬紧嘴唇,拼了命地抑止住想颤抖的身体。
--我爱罗对於我而言,是什麽?
是弟弟还是怪物?
手鞠没有办法回答,两者之间老早模糊了边界,她看不清双方有什麽不同。
离开了医院,手鞠立即回到父亲身边。
她所经过的地方,有大半部分的民房被压垮摧毁--是一尾守鹤做的,简简单单造成。
八重如果看到的话会怎样呢?还能一如往常,对我爱罗露出笑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