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尚有军务在身,不便相送。还请皇叔慢走。」
他挥挥手要士兵送客出帐,那一挥的动作迅捷不存半点文士优柔,但对一个将军来说,又少了些大开大阖的豪气。
出帐前,他回头望了那人一眼。
周瑜正展开张绢帛,轻轻底,又比前一刻多了点柳似的逸态。
「赵将军还有事吗?」手未停眼未抬,他只是淡淡底,对着帐前人回首一瞥的瞬间,问。
………他其实很诧异。意外周瑜会知道他的名字。
──在此之前,两人素未谋面。
「不,无事。」
「那麽请慢走。」
他与他,真的只有过那样底对话。
锵!
剑身交击,一吐一纳吸进的是风声火影水激荡。
烽烟长河铁马金戈──
钝重的靴响踩下。
(一剑无声)直刺侧砍横劈,又溅出一滴悲哀的血,无比壮烈。
「曹操逃了啊!」
用人肉掺了乾稻枯草铺成的路(百年以後碎成一堆白骨一滩泥泞),逃回北方。
当捷报来传,他剑光正贯穿敌人咽喉,鲜血喷溅(染了他的视界,满天满眼)。
望天。
这一场战,结束。
就在另一人盈盈浅笑之中,流了一地胜利的血。
他并不了解,那些更光荣的年代。
但他知道,独那人的名,就足以将烽烟染成艳色。
他的战甲是红的(火的颜色)、他一手导的战局也是红的(血的味道),而他本人,却是苍冰色的淡漠。
庆功宴上他看他冷冷的神态,浅笑着、低语着,也豪迈地饮着酒,接受众人的赞美恭维。
「如果不看那凌厉骇人的手段,周都督的确是『绝色』啊!」
诸葛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用着持平的情感波动诉说一个事实——赤壁一战他们看到的是什麽?
是绝不带怜悯之心的谋略运用,是绝不含半点人性的赶尽杀绝。
战争中当是如此,但战争过後……?
也许周瑜不曾想过,死在他手下的也都是别人的亲人、别人的朋友。
「他的手段别用到你我身上来,也许军师你便看的见周都督生的是如何好看了。」
「子龙可别以为他不会对咱们如何,」诸葛亮羽扇轻搧,他怎会不知,那人相貌是生得如何呢?「总有一天,他会对我们起了杀意……」
「成为敌人的那一天?」
「是。」
赵云注视着那穿梭在人群中,依旧冷淡的身影,低喃:「我以为他一直都想杀的,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也许。」诸葛亮以羽扇掩了大半的表情,淡淡带开了话题,「这种日子,子龙不喝些酒庆祝庆祝?」
「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清醒点好。」
「也对。」一笑,诸葛亮缓步走开,留下赵云仍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个……苍冰色的男人。
他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或是很久很久。
冷风吹着。
坐在栏杆上,身後嘈杂的宴已渐渐缓了声。不知不觉他离开了那一种酒热的场合很久,一个人在建筑物的外头吹着混杂了战争味道的寒风。是血、是火,还有人体被焚烧过後的臭。
後方,传来孤单的脚步声。
他回头,意外见到了他以为会一直在庆功宴上不会离去的周瑜。
「周都督也出来吹风?」他闻到了浓烈的酒味,混着周瑜用的薰香。酒味压过了薰香的味道,不顶好闻,但也不至於不能忍受。
摇了摇头,周瑜双手搭上栏杆,用力吐了口气。
他神情看来有些疲惫,低着头、将身体的重量全倚在了朱红的栏上。
「酒喝多了,出来吹吹风也是好的。」他知道周瑜虽是半闭着眼,但还是有在听他说话,「这风的味道能让人清醒。」
「……」闻言抬首,周瑜将视线缓缓移向赵云,等着他的下一句。
「至少我自己是这样。有血味的风,能提醒我今天到底做了什麽事……或是,杀了多少人。」
对方的眼,又缓缓地往远方望去。赵云知道,那是战场的方向。
然後他看到,周瑜昂起了脸,合上的眼帘轻颤,月光洒了他一身冷丽的苍白。
「不用提醒也会记得的……」很低、很低。周瑜的话,轻若未闻。
他并不是在回答赵云、但也不是在自言自语。他只是,就这样脱口而出。
而後他对着赵云轻轻笑了。纯粹的微笑,如水透明。
——很多年以後,赵云仍记得那样底神情。
纵使在那时,周瑜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很久。
但那一晚,周瑜的每一个表情他从来不曾忘记。
他不明白为何他记得,只觉得那一霎那,他似乎触到周瑜内心的真实。
——仅有瞬间。可他牢牢的记住了。
——虽然下一秒两人错身而过。
「将军!我们胜了!」充满兴奋的士兵向他说着胜利,脸上尽是兴奋难掩。
他对着士兵笑了。
他想到那晚周瑜的低喃。
他也想到了那晚周瑜对着他笑,笑里的神情。
忽然他很想再见一回那笑容,虽然那时他与周瑜什麽话都没说。如果能再次……他想问问周瑜……
他那一抹笑的意思,是不是、如他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