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车上的人并不多，两人的前後都没有人坐。
气氛反而因此异样地尴尬。
柳佳盈并不是笨蛋，也不是听不出李文恺的暗示或是那莫名的感情。
只不过是觉得，他可能是把她投射成他姊姊来看了。
李文恺还是坐在靠走道的地方，正在读着胡家廷给的小说；而柳佳盈则是滑着手机，无意间又看到那封没有署名的简讯，忽然心里一阵坦然。
因为再也不想糟蹋他人的心意，所以决定要放弃了。
没有预警地，手机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而更让柳佳盈惊讶的是，这号码属於自己的父亲。
「…喂？」
「佳盈啊，我是爸爸。」
「嗯......如果您是要来骂我的话就尽管骂吧！」
她已经做好了百分之百的心理准备，毕竟自己是个如此不孝的女儿。
「我打来不是要骂你的。」
「......咦？」
「你都多大了还想要我这老人干涉你的人生吗？」
她父亲的声音还是一样，孔武有力，很能给她莫名的力量。
「不，不是这样……」
「我会尊重你的这趟旅行，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追查十四年前的事。」
「……」
这样不就等於是让她放弃吗？
「如果阿叶没有告诉我们那个名字，想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了啊……」老人的声音里有着感慨，但更多的，是无力。
「…爸，你知道陈冬和？！」
柳佳盈的音量有点大，让李文恺停下了手中的阅读来望着她。
「那孩子啊，是我和你妈妈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柳佳盈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恩人……？
「总之，你回来吧。我会斟酌的。」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连让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柳佳盈放下手机，感觉脑袋里很混乱，就像是一团毛线。
「是谁啊？」李文恺好奇地望着她。
「...我老爸。」
「刚刚你说他知道陈冬和？」
「是啊。可是他却没跟我说个清楚，只叫我回去，他会斟酌。」
柳佳盈把手机放进包包里，长叹一口气。
「其实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很奇怪。」
李文恺把书签放好以後，望向柳佳盈。
「光是李元叶还有苏亦雯这两个人都完全不知道陈冬和这一点，我就有点怀疑了。再加上胡家廷、沈晴和林宇月都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你想说什麽？」
「我怀疑李元叶和苏亦雯都骗了你，其实他们知道十四年前发生的一切。」
「…不可能！」
柳佳盈差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他们两个人从来不对我说谎，连善意的谎言都没有过！」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了。」李文恺的侧脸线条刚毅，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恐怖。
「不然，连你父母都晓得的陈冬和，他们两个人怎麽会不知情？」
「…不会的…」
柳佳盈的眼前忽然闪过苏亦雯在喝茶时欲言又止的片段。
不会的……。
「我还有一件搞不太懂的事情。」她没有接话，李文恺只好继续接着说。「廖采夏对你的敌意，感觉并不只是因为她喜欢陈冬和，该怎麽说呢…感觉就像是在为陈冬和打抱不平似的。」
「...打抱不平？」
「嗯。感觉她的意思就像是，你得到了幸福，可是陈冬和却永远得不到幸福一样…」
李文恺一说完，柳佳盈的心便直直地坠入冰谷。
十四年前，她的父母，朋友，老师…到底都隐瞒了些什麽！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嗯？」
「我要直接回我的学校。」望向李文恺，柳佳盈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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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後火车很顺利地抵达了台北车站，两人下了车就往捷运走。
「十四年前欸！你的老师大概也退休了。」
「…我一开始只想着找同学，却忘记了最大的一点，」她顿了顿，望向告示板上的捷运路线图。
「如果回到曾经有着回忆的地方，我是不是能够想起一些什麽…」
李文恺听完，没有接话。
捷运没搭几站就到了，柳佳盈凭着记忆，靠着本能前进着。
「…这条路以前我和李元叶常常走...」望着中学外墙上的涂鸦，她喃喃道。
「从右边数来第五块墙，苏亦雯在上面画过一只很难看的鸡…」
果不其然，在第五道墙上的角落真的有一只用蓝色原子笔画着的，根本无法称作是鸡的生物。
走到校门口，柳佳盈望着和十四年前一样没变的前花园，顿时心生感慨。
在警卫室登记过名字後，她带着李文恺走进好久都没回忆过的校园。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学生几乎都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一些国三或是体育班的学生在练习。
「…这是我第二次进来这间学校了。」
「第二次？」
「嗯。有一次跟着朋友来这里打球。没想到你是这里毕业的。」李文恺将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环顾四周。
「其实在毕业以後这十四年间，我一次都没再来过。」柳佳盈苦笑道。
「为什麽啊？难道都不会觉得念旧吗？」
「我也不知道…每次都只是经过而已，却从来都没动过『进来看一看』的念头。」
总算是找到了国二和国三时用的教室，她走近。
所有的班级牌都换新了，连油漆都换了颜色，所以一时之间没认出来。
轻轻地靠在铁窗上望着里边，虽然有点暗，不过还是能描绘出东西的模样。
「…真的，好怀念啊。」
「欸，你过来一下。」
李文恺忽然把她拉近饮水机。「看这里。」
柳佳盈循着他说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饮水机银色的背面用黑色麦克笔写了一行小字—
『BFF，苏亦雯和柳佳盈！』
她差点没昏倒。
这应该是苏亦雯的杰作吧？居然写在公用饮水机上！
「哈哈！这真的是只有年轻的时候会做的蠢事啊。」李文恺笑了笑，迳自走向外头的花园去了。
「欸，等等我！」
学校有不同栋，部分栋和栋之间有着走廊连接，而柳佳盈的教室所在的第三栋和办公用的第二栋则是有走廊连接的，从上空看正好形成一个长方形。
中间的空地便形成了花园，学校还特地放了一个大地球仪。
围绕着花园的木头椅子便是以前下课或读书的好去处。
她伸手抚上那张熟悉的椅子，微微一笑。
「这是我们以前常常坐的椅子喔。」
才刚说完，柳佳盈发现这个角度，有点像她梦里的……。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朝着和梦里相同的方向望了过去—
『喂，笨蛋！』
柳佳盈似乎真的能听见那声音，
那令她不辞千里寻找的声音。
「…怎麽了？」李文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似乎是因为看她发呆。
「想起什麽了？」
「…没什麽。」
柳佳盈笑了笑。
「只是因为这场景和梦里，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就这样坐在椅子上，仰望着天空。
夕阳的余晖还占据着天空的一角，橙红的颜色美不胜收。
「…我们走吧？不是要去找老师？」
「是啊…可是我忽然好想，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
她在李文恺之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熟悉的钟声响起，六点了。
/
教师办公室里有一部份的灯还是亮着的，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情景已和十四年前大相迳庭，不过柳佳盈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了以前班导坐的位置。
班导的名字是吕嘉倪，不过现在桌上的牌子却写着「彭亦君」。
「…也是，都十四年了。」
她向李文恺一笑。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李文恺望着桌上的牌子喃喃道。
「…你们找谁啊？」
似乎是看见两个大人在里边走来走去，有个男老师从作业本里抬起头。
「十四年我在这里毕业，想要找我当时的班导师。」
柳佳盈望着那个男老师，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印象。
「那个位置的话..你是不是想找嘉倪老师？」
「…嗯，就是吕嘉倪老师。请问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很不凑巧欸，嘉倪老师上个月调职到桃园了。」男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全家也都搬家了，所以大部分老师都和她失去联络。」
「…是吗？」
柳佳盈忍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麽失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是要问十四年前的事吗？如果是那样，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忙。」
「…真的吗？」
李文恺大声问道。柳佳盈觉得他这时比她还激动。
「嗯，十四年前我在这间学校当实习教师，所以大概可以帮你找你们想要的资料。」
那个男老师笑着说，「我叫丁祯翔。」
「实习教师…」
柳佳盈望着他桌上未改完的国文作业，和他桌垫底下压着的好几张旧照片。「丁祯翔……跌倒翔老师！」
她指着那男人的鼻子大叫。
记忆中，十四年前的国文实习老师只有一个，就是常常在学校里跌倒的跌倒翔！
「…已经有十四年没有人用这个绰号叫我了啊。」丁祯翔苦笑，「看来你真的是十四年前左右毕业的没错。哪一班的？」
「国三五班。」柳佳盈现在的心情很雀跃，就像久遇故人那样。
「我以前改过国三五班的作业呢。叫什麽名字啊？」
「柳佳盈。柳树的柳，佳人的佳，盈满的盈。」
「…柳佳盈？」
那一瞬间，丁祯翔的表情有些变化。
柳佳盈没放过这细小的改变。
「老师，你绝对知道我想问什麽，对吧？」
他面有难色，不过却还是笑了笑。
「嗯，我知道。倒是你，这十四年来过的好吗？」
「…嗯，还不错啊？」柳佳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愣。
「也是啊，都多少年了…呵呵。」
丁祯翔抓了抓一头乱发。「你们两个能再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一起去吃晚餐，我们慢慢说。」
柳佳盈感觉到李文恺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而她无法挣脱。
/
三人去了西门町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因为很有名，所以还排了十分钟的队。
丁祯翔开车的一路上，都没有人开口打破这莫名形成的沉默。
直到入了座，点好菜以後，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唉，佳盈啊。你应该花了不少时间在找吧？」
「嗯。我和我这位朋友已经一起去找过可能知道的同学了。」
柳佳盈望着老师和以前大不相同的脸庞，忽然觉得，这十四年的时光，好陌生。
「也不能怪你那些同学，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件事也是学校要求压下来的。」
丁祯翔边说边捧起面前还在冒烟的日本茶，让眼镜也蒙上了一层白雾。
「…老师，请直接告诉我吧。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我会把陈冬和忘记？」
「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拜托，现在是分秒必争。」李文恺也跟着说。
他放下了茶杯。
「…十四年前，正好是我第一年实习。我并没有带班，跟着你们吕嘉倪老师学习……」
『跌倒翔老师！我上次段考的作文为什麽只有五分啊！』那时候因为在学校常常冒失地跌倒，所以和我比较熟的学生就给我起了个跌倒翔的绰号。
『成绩单上不是有写吗？因为你错字多。』
『可恶~~老师欺负我！』
对於国三所有我熟知的班级，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就是五班的陈冬和。
他是个转学生，名声不好，常常翘课；却从没给学校惹出过什麽大事，听说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学校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有次上课时间，我改作业改累了，於是就想着去操场走走。
结果就遇到了他。
国三五班那时刚好是体育课，排球两两一组，陈冬和却只是自己一人坐得远远地看着书。
我觉得很好奇就跑去跟他搭讪。
「同学，你不喜欢排球啊？」
陈冬和只是默默地抬头望了我一眼。
「不爽打。」
「喔，是这样啊。可以让我看一下你在看什麽书吗？」
那时听完我的回答後，他眼里有着一点惊讶；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完全没有追究的缘故吧。
然後，他默默地把书递给我，我们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你们体育老师原本要对他发脾气的，不过一看到他在跟我说话，也就罢了。
之後有好几次也都是见到他一个人，拿着不同的书籍在阅读，而我也每次都会找他搭讪。
他是一个很喜欢看书的孩子，令我有些讶异的是他的见解非常精辟。
虽然嘴巴很坏脾气又很差…可是我很怀念那段和他并肩共读的时光。
那件事发生时，我记得是那一年的圣诞节。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父母要求校长封锁所有消息，只透过师长之间口耳相传。
「…那年的圣诞节，你，柳佳盈，和陈冬和约好要一起过的。」
丁祯翔的话忽然就停在这里，别有意味的望了柳佳盈一眼。
那年…十四年前的圣诞节…？
她和陈冬和？
「那时候学生之间很流行交换礼物，所以你们两个约好一起玩礼物交换，一起过圣诞节。」
「…圣诞节前几天一直下着蒙蒙细雨，好不容易在那天放了晴……」
柳佳盈喃喃地说，而丁祯翔则是有些讶异地点头。
「他站在市立图书馆门口等你，而远远地就望见你提着礼物等红绿灯。」
好模糊……
却又…似乎…好熟悉…
熟悉……
柳佳盈思考着，清澈的眼神逐渐空洞。
「绿灯了，你看见了他，迫不及待地走上斑马线……」
天蓝色的礼物袋、洁白的校服、乌黑的发丝……
「那厢型车看见黄灯，却没有早些减速，再加上下过雨的湿滑路面……」
柳佳盈望着丁祯翔，全身都在颤抖。
「眼看就要撞上你的时候，陈冬和冲了出来。」
全身都在发冷。
丁祯翔忽然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他的表情，无形地压迫着柳佳盈。
「……之後呢？」
李文恺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丁祯翔没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两人，望着柳佳盈。
「……呜……」
柳佳盈的胸口忽然传来前所未有的锋利剧痛，让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感觉到氧气正在一点一滴地从她肺里被榨乾，柳佳盈紧紧地抓住李文恺的手臂，试着不让自己摔落。
「……佳盈？！」
李文恺慌张地望着她，柳佳盈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脸色唇色苍白。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
丁祯翔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嘴角一定挂着一抹笑……。
是的，这一定是惩罚。
是老天爷给她，忘记最重要的人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