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离这里有多远呢?
艾茵曾经问过我,在我和我的家只有天地之隔的时候。
我说:因为是不同的世界,所以是不能用距离来测量的,而实际的距离也并非绝对。
客观来说,我们并无法描述不同世界间的距离;而以个人主观来说,所谓距离远近,只关乎到达的难易度。那时的我是羡慕艾茵的。
泛青的月光底下是一片荒漠,远方突起的山尖彷佛将要扎入青黑色云层。山顶不曾积上皑皑白雪,只曾被染成一片赤土。这很奇怪,因为它明明叫做BluePeak。
现在的它可能也不是红色了。
我想念那片有星星的天空。即使就算抬起头,我也见不着那座悬浮在空中的黄金都城。
但至少我知道它存在,可能就在某两颗星之间。
CrystalCode
虚无,拥有一张空洞无神的脸,透明无色却又清晰可见。据观察,牠似乎并没有巢穴,往往悠悠荡荡地自身旁的空气浮现,发出阵阵凄厉哀鸣,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冤屈。那是一种本质脆弱、生命力却异常强韧的生物。起初我以为牠总能如薄雾形成般,极其自然地自空气缓缓凝结而出,必然是拥有某种类似隐身的能力,早在现身之前便尾随我们已久。但事实证明,牠每一次出现便是真真切切的一次新生,根除不尽却又无所不在,顽强得可怕。
这不是什麽矫揉造作的比喻或哲学思考,也绝不是我的幻想,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有这种生物。所幸有林奈乌斯上级技官和玛格莉特小姐的同行,我们才得以对这种生物进行那麽多研究。林奈乌斯上级技官丰富的生物学知识和技术简直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我根本无法想像在这个世界究竟该如何萃取并分析DNA。玛格莉特小姐说她也是,我们都只会打电话向厂商订材料。
虽然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专业所在,可是对於这种无知和束手无策,我不免还是感到有点丧气。这种感觉很奇妙,生前的记忆显示,大部分时候我是希望大家别把工程师想得那麽无所不能的。这大概是因为生前的我并没有遇上太多难题:我谨守我的岗位,我的职务也不会出现超出专业太多的事物,设备和仪器都齐全又新颖,还有世界上最完备的资料库——任何一个工程师在这样的状况下,确实都是无所不能的。
但这里不是。这里什麽都没有。
我经常觉得自己远远不如林奈乌斯、罗索或是泰瑞尔,他们才是天生的工程师,对研究有着无穷无尽的热忱和天赋异禀的才华。我相信玛格莉特也是个很有才华的工程师,尽管没有什麽根据,但她看起来就是很聪明的样子。只是她似乎对很多事情都不怎麽感兴趣,因此即便她在这个世界没进行什麽研究,和我还是不一样的……不过我的确对研究没有什麽兴趣。这个世界很奇怪,什麽也没有,让人什麽也不想做,也没有非做什麽不可的理由。总而言之,就算非得要做什麽研究,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也没有能力得到成果。
刚以新人的身分来到这里时,我几乎什麽都不记得,向大家自我介绍时只说得出「我是C.C.,是潘德莫尼的工程师」这样的废话。这里没有潘德莫尼,也不需要工程师,我在这样的地方这麽介绍自己,别人也不会因此了解我的。连我都不了解我自己却还得介绍自己,自我介绍显得仅是一场例行的仪式,半点用处也没有。
如今我已经渐渐取回记忆,我曾经去过很多地方,可是没有一个世界比这里还奇怪。这里的一切都令人无法理解。
当然还是会有适应良好并乐在其中的人,林奈乌斯上级技官便是其中之一。现在他正采集着虚像的体细胞,那是一种类似虚无的生物,同样拥有透光的细胞,不过却是紫色的。
「虽然虚像的能力更为强大,不过我比较喜欢虚无一点。」林奈乌斯说,语调轻快得像要哼起歌来,「透明的细胞很美,也比较好观察。」
「透明啊……」我不自觉地重复,林奈乌斯点了点头。
「或许因为常见而被视为理所当然,但这却是一种神奇而美丽的特质。既不吸收也不反射光,完完全全能让光线穿透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不同介质有不同折射率,世界上所有透明的物质都会像空气一样,看不见但却仍然存在着。」
「以前在研究所的时候,曾经因为玻璃门擦得太乾净,以为没东西而撞了上去呢。」我说,林奈乌斯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没想到潘德莫尼会有门不是自动的啊。」
「啊,不、不是,那个是……因为我忘记先刷识别证……」我回答,因为羞耻而低下头,林奈乌斯却半点嘲笑的意思也没有。
「原来如此。有机会的话能到研究室外的地方走走也不错,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会错失太多东西,思想也容易僵化。」林奈乌斯可能不知道,我去过太多地方了。
「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很希望能到地面上去走走。我那个年代还没有成立连队,没几个工程师有到地面上的机会,也没什麽人有这个意愿,但我很想去看看什麽是森林、什麽是雪原、什麽是沙漠,去登山、去航海。当我有机会到地面去时,腿却已经不太行了。」林奈乌斯说,但却感觉不到他话语中的遗憾,依然一如往常地微笑着。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我有点不知道该怎麽回应。
「那还真是可惜……」
「只是可惜而已。这还不算是最悲惨的。」
「那怎样是最悲惨的呢?」
「最悲惨的是,当你到地面时,发现森林已被破坏、雪原已然消融、沙漠已不存在、高山被夷平、海水蒸发殆尽。原本向往的风景不再,征服和超越成为不可能,这就是最悲惨的结果。」
始终一语不发的玛格莉特此时却笑了起来,她是个连轻笑都能显得如此伶俐的女人。玲珑的笑声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机敏,我纳闷她为何会有此反应,林奈乌斯却还是微笑,什麽也没说,我也就更不敢问了。
风再度吹过满布砾石的荒原,在空气中掀起阵阵涟漪。我出神地凝视着,却无法联想起任何事物,只是单纯体会着它的美。与此同时我的手反射性地高高扬起,白亮的电光灼烧视野时我才回过神,发现自己扣下了扳机。
§
幻觉的冥府,顾名思义是能够催生幻觉的死者之乡。据说这里飘荡着悲愤的亡灵,也就是虚无、虚像和虚神,牠们因死不瞑目而日夜哭号,遗忘了自己的归所。每当有生者途经此地,牠们便会使之产生幻觉,竭尽所能地留下他——以亡者的形式。
当然这一切都是侍者说的,我们要是这麽认为,就不会去采集牠们的细胞了。虽然不相信,林奈乌斯还是认为他们编造的故事很有趣,侍者们则坚称这绝非虚言——「谁说亡灵不能没有细胞!」最终梅伦受不了玛格莉特满脸促狭的神情嚷道,玛格莉特确实拥有能让人精神溃堤的能力。
其实我并不认为他们说的全是编造的故事。我很久没在发呆时想东想西了,但在这里却格外容易陷入过去的回忆,夜里也变得多梦了。我不敢问其他两人对此有什麽想法,尤其是玛格莉特,我怕她也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在这里做了太多的梦,很多梦和我当初被困在TheEye时做的相当类似,只是我越来越少梦见从来也没见过的虚拟人物了。我反反覆覆梦见的人,他们大多也来到了这个世界,绝大部分都来得比我早。
很多时候,我梦到的仅是记忆的片段,但那却跟完全虚构的梦一样复杂难解。尽管如此我却无法启齿问人,问当事人实在太过尴尬;若要问相关人士,我完全不认识史普拉多,他也不知道穿越到我们世界的艾茵发生过什麽事,问了也同样尴尬。
一次,我趁玛格莉特难得不在时,努力鼓起勇气问林奈乌斯(这可花了我大半天):究竟为什麽泰瑞尔明明不喜欢我,却那麽常来找我讨论研究上的问题?
当然,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他,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我做了好几场噩梦。
「为什麽你认为泰瑞尔不喜欢你?」林奈乌斯的语气不带困惑,反倒像是感到新鲜。
「嗯……因为他好像……觉得我瞧不起他吧。」我畏畏缩缩地回答,感觉自己的脸颊烧烫了起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为什麽你认为泰瑞尔觉得你瞧不起他?」林奈乌斯又问,我不禁有点後悔找一位工程师讨论这种问题。
「呃……因为……他说话常常就是那个意思……」
「像是什麽话?」
「像是『你想让落选的我感到凄惨吗?』或是『你很优秀。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原谅你。』这一类的。」
「这样啊。」林奈乌斯说,「我认为泰瑞尔并没有觉得你瞧不起他,也没有不喜欢你。他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的研究的。」
「真的吗?那……」还没继续问下去,林奈乌斯便打断了我的话。
「他甚至不会因为你瞧不起他而生气,反而你这麽想他还比较可能会生气吧。」
「什麽我这麽想?」
「你以为他觉得你瞧不起他。」我实在不能理解这跟我瞧不起他有差上多少。
「那他为什麽说无法原谅我?」
「唔……这你就自己想想吧。」
「欸!」我忍不住大叫,林奈乌斯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摆明了就是知道。
但林奈乌斯就只是笑,无论我怎麽问都不肯回答。於是我的疑惑终究没有解决。
泰瑞尔确实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很快便离开了。这麽说也不太对,他也在这里待上了很长的时间,是我来得太晚。那句无法原谅我,正是我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所对我说的话。
泰瑞尔连在这里进行的研究都会寻求我的建议,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他想的那麽厉害,可是他却这麽坚持着,甚至对於我的自信缺乏感到生气。
至於研究以外的谈话,对当时几乎完全失忆的我而言都是谜语。无法理解的话自然是难以记下的,但或许有那麽一些却根植在我的潜意识中,在近日连绵不绝的梦境中被推涌而出。
「那时候毕竟太年轻了,眼前所见都是短浅的事物。如果能以往後的思维重新选择,我是不会希望到连队去的。」
「为什麽呢?」我问。其实对此我根本毫无记忆,赛因兹主任……不,父亲,因工作繁重病倒,以及我在选秀时获选而被派任到连队,这一切都是泰瑞尔告诉我的。
「就说那时候的目标太短浅了。」他叹了一口气,「况且没有人会想要英年早逝。」
「什麽意思?」
「喔。」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忘了你不记得了。3389年时连队在清除最後一个涡时几乎全灭,派驻的工程师全部都没有回来。」
「包括你。」他多事地补上这一句。
然而我实在很难为了他这几句话便感到伤心,对什麽都不记得的我来说,我们简直像是在讨论另一个人的死亡。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是你当初选上了,接任主任的就会是你,死的也会是你?」
「就是这样。」泰瑞尔回答,近乎残酷。他提到我的死亡时我半点感觉也没有,此刻却感到一阵难过。
「所以……所以……」我发现自己哽咽着,「如果我没选上……」
「喔,那是不可能的。」他几乎不经思考便打断了我的话,「因为你是赛因兹的女儿。」
就算是当时记忆严重残缺的我也对这句话感到熟悉,太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每当到达一个新的环境,别人替我做的介绍都会是这一句话,甚至常常都念到毕业了还有同学不记得我的名字,因为他们都叫我赛因兹的女儿。
但这却是泰瑞尔第一次这麽称呼我。
回神时,泰瑞尔正手足无措地安慰我,我才惊觉自己眼眶里满是泪水。我不能理解,比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更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一件这麽无关紧要的事……
当我亲自取回这些记忆时,泰瑞尔已经离开了。他没有像我送走艾茵那样祝我幸福,我也没有这麽对他说。我有点难以描述泰瑞尔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感觉他对我而言是重要的,可是他好像就只是……一个我认识而且能够说话的对象。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
但这样的人在我的生命中却也是屈指可数了。有时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当时的难过确实毫无道理。泰瑞尔本来就没有理由代我去死;反过来,其实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为艾茵而死。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想着这件事,究竟是我看待艾茵比泰瑞尔看待我还来得重,又或者只是我缺乏泰瑞尔的果断和残忍。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严格来说我并没有因为艾茵带走核心而死亡,那时的我也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我以为在送走艾茵後,BluePeak的成员能藉由RedSloan的核心离开,但是涡就这麽封闭了。取回记忆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蹑手蹑脚地跟着伯恩哈德或是罗索,想问他们RedSloan的核心去哪了,但我从来也没胆开口问。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们两人打起来,在罗索的叫嚣声和伯恩哈德沉默的愤怒中才恍然大悟。对,那个同步装置,为什麽我一直没想到,当初为了安置艾茵而偷偷查看时,发现了和作战完全无关的东西,那是……
我立刻摀嘴逃了出去,步伐因脑袋晕眩而摇晃不稳,途中似乎撞倒了什麽,却被大厅争吵打斗的声音给盖过了。
「叛徒!」伯恩哈德低声的咆哮重重撞击着我,无法承受的事实和苛责使我跌坐在地,在角落瑟缩着哭了起来。
罗索、米利安、RedSloan的核心……他们也没有想要……只是……他们只是以为还有BluePeak的核心……
叛徒!叛徒!叛徒!
无数个夜里我在连声的叫骂中惊醒,而我已不再流泪。
就算再重来一次,结局也不会改变的。因为我永远也学不会泰瑞尔的果断和残忍。
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辩解,我的软弱和自私带来了无数牺牲。如果要我对此说些什麽,我也只会说那麽一句话。
Bye-Bye,艾茵。希望你在那边能过得幸福。
§
「穷人的钥匙。」玛格莉特说,冷凉的嗓音洋溢着罕有的浓厚兴致。
「什麽?」
「这个东西。」她摊开手掌,躺在白皙掌心上的是一枚石制钥匙。钥匙因饱受风霜而产生了裂纹,其上甚至长满了苔癣。在玛格莉特的同意下我拿起钥匙仔细端详,边缘以极细致的刻工刻下了那行字。
「这钥匙还能开吗?」比起那不明所以的描述,我更好奇这个问题。要是不再具有功能,这钥匙的存在也就失去意义了。
「谁知道呢?」玛格莉特抿嘴笑道,我将钥匙递还给她时她却不肯接下,「照过去的经验,应该是能开启某个宝箱吧。你去把它给找出来吧。」
为什麽是我啊!
虽然很想这麽大声呐喊,不过确实是毫不意外的发展。平常执行任务时其余两人总是不出手帮忙。林奈乌斯会说:「对不起,我的脚不太好……」,可是在进行调查时却总是亲力亲为;玛格莉特会说:「这种程度的魔物你们应该足以应付吧」,可是所谓的你们根本只有我一个人。
「唉……」就算工作量和生前相比轻松许多,叹气的次数却没少上多少啊……
「这条路似乎没走过呢。」
返回宝箱堆的途中,林奈乌斯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走在前方的引导者回身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我错愕地看着引导者从我身旁走过,穿越林奈乌斯和玛格莉特,一瞬间我成为队伍最末方的成员。我愣愣地捏着钥匙,想说我想去开宝箱,但又觉得不太对,其实我也没那麽想开的。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後许多,只得连忙跟了上去,反正这样粗糙的钥匙想必也是开不了的吧。
不同於其他地区的荒凉,起初小路上只是零零星星出现几株小草,後来却越来越多,色泽也愈加鲜艳,林奈乌斯采集的速度彷佛也越来越快了。我看着一朵萤光绿色的花朵发呆,心想这样的颜色也未免太过招摇了。
「其实是很谦虚的喔,不然怎麽会开在这样的小路上呢?」林奈乌斯说,我才发现竟然不知不觉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不禁感到有点羞耻。
「再走下去就要离开这个地区了。但没有击倒这里的魔物之首是无法离开的,我们还是回头吧。」玛格莉特说。
「说不定魔物之首就在前方啊。」我才说完就後悔了,玛格莉特扬起嘴角。
「说的也是呢。那你就先去看看吧,要是走错了才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
「唉……」确定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後我才小声地叹气。虽然因道路蜿蜒而看不见尽头,非人类的玛格莉特却拥有极佳的方向感。既然她会那麽说,这条小路便是通往下一个地域的入口吧,先行打探倒也不是坏事啦……
过了一个弯後,我才发现这竟然是条死路。我望着尽头的石墙叹气,正要转身时空气却再度出现了变化。我握紧电磁刀,在虚无生成的那一刻朝牠劈去,但却被灵巧地闪躲过了。
处理完後我发现自己追到了道路的尽头,一路上满是虚无清澈透明的体液,在黯淡的天色下发着微光。石墙因虚无的死而闪闪发亮,令我感到有些恶心,撇过视线的同时却发现墙上有个小洞而忍不住再度回头。
我俯下身查看着那个洞,另一头似乎没有任何的光线,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见。正打算离开时却想起那把穷人的钥匙,尽管不抱太多期待却还是拿了出来。尝试将钥匙推入时,我发现这个洞确实是经过设计的,钥匙因石壁内部的突起而被卡在外头。小心翼翼地试过几个角度後,总算成功地让钥匙和锁孔完美结合,我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欢呼,伸手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因惊愕和害怕瞪大了双眼。
这里是……
……TheEye。
这不可能是真的吧……?但那一望无际的荒漠,远方如尖刃般的高峰,标志性的蓝月……那永远不变的景色,那因漫长天日而烙印在脑海中的景色,即使失忆依然反覆萦绕梦境的景色……
不知在原地呆了多久我才回过神,也顾不得眼前所见是真是假,立刻回身猛推早已闭拢的石门,只想尽快逃离这里。石门在一片黑暗中依旧固执地文风不动,我焦躁地拔出电磁刀,电光闪现的同时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放大的紫红色瞳孔。耳畔回荡着高声尖叫的女音,好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我的声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麽,觉得好玩吗?」瞳孔的主人像是觉得有趣般地疯狂大笑。先前的恐惧被满腔的怒火取代,我差点没直接持刀朝她砍去。
「你为什麽在这里?你在搞什麽?」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少女歪头看着我,「你不是也一~~~直在这吗?」
「你在说什麽鬼话……」
「啊,我说错罗。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一~直在这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在说什麽东西啊!」我气急败坏地大骂,「快告诉我怎麽出去!」
「只有我才能出去啊。」她那天真无邪的嗓音更让我感到恼火,手里的电磁刀便那麽往她的身体劈去,但却什麽也没碰到。
「呵呵呵,你竟然想要杀死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快杀死我呀,呵呵呵呵呵。」少女发出一大串像白痴般的笑声,我揪起她领口的大蝴蝶结,死命地瞪着她。
「好凶好凶喔,你自己想想呀,你不是一直在这吗,还是我把你从高高的山丢下来的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当然呀,不然你要怎麽想呢?快想呀快想呀~」
我依然瞪着她。要是没有少女的存在,我确实早已被BluePeak的魔物撕裂,但那还远远好过我之後的遭遇。
第一次见到少女时,她同样用一双可怕的大眼凝视着我,但却是一双流转着光彩的淡黄色眼瞳,是一名身着奇装异服的紫发少女。
「呣,终於找到你了。」
「你是谁?你怎麽来到这里的?」在永无止尽的孤单岁月中见到一个陌生人,比起惊喜更让我感到惊恐。
少女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着:「你留在这里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什麽意思?你要帮我离开吗?」我不敢置信地问,少女用力点了点头,我激动地扣住她光裸的肩膀摇晃着,「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拜托快让我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我没打算让你去那里耶。」
「什麽?」
「你说的是这里吧?」少女说,同时手一扬,空气中浮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我抬头仰望着此起彼落的高耸建筑,几架飞行船在城市上方忙碌来去,整座城市在阳光底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使我几乎看不清……
我低头拭去眼泪,再抬起头时空中的立体影像却改变了。画面从金色的城市缓缓下移,地面是一片肉色和红色。我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惨状,人正撕裂着人、吞食着人,被啃咬成碎片的人又摇摇晃晃站起,再度撕裂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种地方有什麽好去的呢?」少女天真的嗓音再度响起,我拚命摇着头。
「不,这不是我的世界……」
「这就是你的世界。」少女笑了,「一个叫做泰瑞尔的人研究了死者复活的法典,把它安装在自动人偶贝琳达的身上,作为战争机器的贝琳达打破生死的疆界,使地面化作死者之城……」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喃喃地说。少女眨了眨眼,手一挥画面便再度转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蓊郁的森林,随着视角的拉近,我看见凝结在树叶尖端的露珠,在森林中飞舞的彩蝶。阳光底下几名有着兽耳的年轻人背着武器,神情肃穆,像是正要参加一场神圣的狩猎仪式。空气彷佛也因眼前的景色而弥漫着芳草的气息。
「这是艾茵的世界。」少女说。我被画面中的宁静氛围感染着,几乎要忘了方才所见的可怖景象。
然而就在眨眼之间,大地却突然猛烈震动起来,整座森林彷佛将要被连根拔起。与此同时大地猛然撕开一道裂缝,无数大大小小的妖蛆从黑洞中爬了出来,我慌忙闭上双眼。那本该是只从艾茵口中听说的场景。
「骗人的……潘德莫尼不会让那种事发生,艾茵也明明带走了核心……」我空洞地说,仍然不敢张开双眼。
「照理来说是这样没错。」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她用兴高采烈的声音继续说着:「这一切都是你的杰作啊,太了不起、太了不起了!我真的觉得你是一颗最棒的旗子耶!留在这里实在太可惜太可惜太~可惜了!」
「你到底在说什麽?」
「那两个地方已经够悲惨了,迟早会毁灭的。我要带你去毁灭新的世界!去制造更多的怨恨!啊……」少女发出一声兴奋高昂的叹息声,我感觉她勒紧我的领子,热气呼在我的耳边。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
「你不用懂呀。」少女嘻嘻笑道,「那麽出发罗!好好享受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连忙睁开双眼。最後的记忆停留在眼前飘动的火红发丝,就跟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少女一模一样。
「想起来了吗?很好玩吧!」少女开心地笑着,随即拉起我的手,「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玩吧!」
「我才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我烦躁地想挥开她的手,但近乎野蛮的力量却使我挣脱不去。少女凑近了我,紫红色瞳孔在视野中放大。
「为什麽?不是很好玩嘛!我们一起去毁灭世界呀哈哈哈哈哈。」
「你做什麽!放开我,我想留在这里!」
「这里?这里?这里很无聊欸,呼呼呼呼呼呼,不然那个,回你的世界怎麽样?那里真是令人兴奋啊。」
「不要!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大叫道,少女歪头看着我,「欸~不想回你的故乡吗?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那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那……」我一时语塞,少女眨着大眼,难得安静地等我说下去。我自暴自弃地开口:「我不想再移动了,哪里都不想去。这里什麽都没有,但也没什麽不好。我要留在这里。」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伴随着脸颊上热辣的麻痛感袭来,始终情绪高张的少女现在却冷如冰山,「你在说什麽?给我清醒一点。」
「我要留在这里,」我说,觉得自己彷佛该再解释些什麽,便再度开口:「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我在说什麽?我明明是……
「现世呢?潘德莫尼呢?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去哪里了,我要留在这里,那里只是……只是……」
啪!
少女再度搧了我一巴掌,却没再多说什麽,只是以利刃般的视线看着我,可是我没有道理要承受这样的眼神的,我慌忙开口想澄清这一切。
「我没有想回去的地方,我只是知道……只是想确认……我只是希望……」我愈发觉得该解释什麽,但在那样锐利的目光下却更语无伦次。眼眶中的热度和扑簌簌直流的泪水宛如一种预示,下一刻山积已久的精神压力便如雪崩般倾颓滚落。
「……存在一个……那样就好……」我抽噎着,「一个……我能回去的地方……」
啪!
我抬起爬满泪水的脸庞,少女却从模糊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发楞着。
「玛格莉特小姐……?」
「这可终於醒了。」玛格莉特的笑容带着刺意,「真有意思。所谓穷人原来是一无所有之人吗?」
我既羞愧又困窘地垂下头,她身旁的林奈乌斯以一种观察白老鼠般的表情看着我。我无法想像他们究竟在那里看我发了多久的神经……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玛格莉特呵呵笑道,转身走向发着炫目白光的洞口。她撇过头的那一刹那,眼中惯有的嘲弄突然放柔了许多,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我看着她背光的纤细身影和轻盈的步伐,不断回想着那个眼神。我想我肯定是看错了,她可是玛格莉特呀……
§
透过传送点回到宅邸後,我满心只想倒头睡上一大觉,希望能把今天发生的糗事给全忘了。然而不知躺了多久却依然在床上辗转着,难以入眠。
侍僧们所说的果然是真的。实在没有比这里更糟的地方了……我闷闷不乐地想。
就在此时一阵敲门声突兀地打断我的思绪,我有些烦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指稍微梳整凌乱的长发。
「请进。」
出现在门外的是玛格莉特。我讶异地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我无法克制的夸张神情,依旧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直到她在床沿坐下後,我才发现自己因过於意外而傻愣了许久。
「我想请你帮个忙,C.C.。」
「咦……?可是……」我可以吗?我甚至来不及表达出这样的迟疑便被强硬打断。
「你先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玛格莉特说,「你应该知道,我在更早以前就死了,之所以能继续存在全靠意识与核心的融合。」
我点了点头,但玛格莉特像是根本不期望我会有所反应,毫不停顿地继续说着:「最近我发现我的意识和核心开始产生剥离现象,这种事原本就偶尔会发生,但在这里的修补效率似乎格外低落。实际上核心并不只是我单一意识的载体,透过它我吸收了许多不属於我的意识,可以说是一起共生在这个核心之内。在我的意识和核心完美融合时当然没什麽问题,偶尔的剥离也在我还没察觉异状时就修补完成,但最近的状况却带来一些困扰。」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忙修补吗?」尽管玛格莉特似乎还没讲完,我还是忍不住插了嘴。她皱起眉,难得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不。请你帮我分离开来。」
「什麽?」我错愕地看着她,昔日总疏离得令人生怯的脸庞此刻却无比亲近,「可是没有载体的话,不是会……」
「这就是我所困扰的,」说这句话时,她的眉间反而舒展开来,「剥离的时间太长,让我意识到为了与核心融合而舍弃的东西,那是在共生所追求的最大利益下,被牺牲掉的重要事物。」
「我想拿回来。」她静静地说。我却感到一片混乱。
「不对啊……就算拿回来又能如何呢?没有载体的意识就和死亡是一样的啊。」
「我知道。为了守护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在最後一刻与核心结合,我并不後悔。但现在我知道他能活下来,不需要我也能过得幸福,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能去追求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呢?」
我迷惘地看着她,玛格莉特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玛格莉特握紧了我的手,清澄的眼眸映着我的倒影,「只有你能帮我,C.C.。」
「不、不对……」我惶恐地想推开她,但她那双坚定的眸子又令我觉得这麽做彷佛是种亵渎,「林奈乌斯上级技官的技术比我更好的,还有罗索技官……」
「他们办不到的。」玛格莉特柔声打断我,「他们不会理解我要的是什麽。」
「不,我也不能理解……」
「不会的,只有你能理解,C.C.。」玛格莉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很美。我永远无法忘怀睫毛底下的那双眼睛,方才的坚定如春雪消融般融成一潭无法丈量的温柔,像映着月色的湖面般粼粼闪烁着。
「因为我们都只是用尽生命去寻求一个归所……」
「……我该怎麽做呢?」我无法拒绝玛格莉特。当我意识到时我却早已开口问了。
「摧毁它。」玛格莉特说,「听着,『我』可能会阻止你,但你要知道,那不是我,是我所属的那个庞大意识共生体。『我』会忘了我是谁,但你一定得记得,真正的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玛格莉特离开後,我依然坐在床上发着呆。我想起林奈乌斯说过的话,透明是一种神奇而美丽的特质。我想若不是林奈乌斯说话总是充满条理和科学性,他肯定会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特质吧。
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强韧,近在咫尺又彷佛远在天边……
我不像泰瑞尔或林奈乌斯那样,只相信有凭有据的事物,一切缺乏完美论证的事物都不足为证。我知道玛格莉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情感是无法被证明的,但那样的眼神也毋须证明。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忘了玛格莉特说过的话,绝不能忘记那双眼睛。
「你这是在做什麽?」
当玛格莉特再次用同一双眼睛凝视着我,眼中却只剩下金属般的冷冽光泽时,那就是我唯一的信念来源。
我一语不发地攻击着她的浮动纪录仪,却只能空洞地击破一个又一个的幻影。我不知道我的胜算能有多少,毕竟我的对手可是核心,是融合了来自无数异世界的高智能集结体。
我用分析装置拦截下玛格莉特试图召唤的异形,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而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我从未看过的神秘笑容。下一刻玛格莉特却消失无踪,一只身型圆润的灰黑色异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禁瞪大了双眼。明明不可能有机会召唤的,而且这个异形……
「你要的,」牠眨着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带着一种滑稽的可怕,「是这个、吗?」
语毕牠吐出了长长的舌头,我因乍现的夺目光芒眯起双眼。一片白光中,只见一颗光华璀璨的圆球从舌尖一路滚落至软颚,而後失去踪影。
「咕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