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我的职业吧。对他而言,我是渡境过冬的候鸟,不会待在故乡留白十几年,从不向往原地踏步。海神?大概像一季的羽毛,过冬换白,迁春留灰,彷佛快蜕变成爱伦坡那只邪恶的乌鸦,立於爱神像上怂恿着海上情人分裂。他是狼,是浪人,从不蜕变,将心搭建於纸飞机上,挥别故土,却离不开岸边。
旅行,便是我的职业。我是位旅行专栏作家。只会写点皮毛,文字充满浮夸的海洋味,少有悠游的特别咸味。
某次,我问道:「你记得我们何时见面的吗?」
依然眺望海岸彼端的他,蜕退那片过了夏季已然黯淡的羽毛。眼下滚落阴郁。「不记得了。」为了远离痛苦蛰伏的山谷,逃开痛苦追缉,谷哥就是那个他,我所认识的孤单海边浪人。
第一次见着,我正吃着福隆火车站贩卖的台铁便当,稍稍品尝海风吹拂过的豆乾,有股淡淡甜味。如此便觉得自满意得。找个临近浪花,又碰不着浪的空位坐下後,沙粒摩擦肌肤,洗涤从都市带来的尘污。我不是极为顺畅地感受海边,对於沙子的不领情感到纳闷。
台湾所谓的海滩,不过是路人经过的杰作。随手拈来都是一片素材,海滩变得像是一件大型装置艺术。寄居蟹拾起饼乾盒,就那麽当作一个家,也能享受四处流浪拾荒的生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
离开台北,再划过宜兰,乌云聚集得像海滩垃圾,让人呼吸不顺畅。闻着宜兰跨越太平洋的海风,总有些心酸。他坐在离我不远处,看不见发间隐藏的是何种面孔。於是,我专注在一次又一次向往而飞向太平洋的纸飞机,带走午後阴霾。
不觉得有人在海岸线射纸飞机有多麽怪吗?我这麽说服自己,秉着旅游作家的那股热忱,稍微试探他。走到纸飞机的轨径,将洋长裙拉起飘扬,像个孩子玩起头上那顶草帽,一边往海边走去。
「喂。」
我听见。稍微转回时,我被那人拉回岸边,远离了软沙怀抱。
「做什麽?不知道傍晚会涨潮吗?」
我装作无知。如果要与他说上话,藉由他主动来接触我再好也不过。这样的心理似乎有些偏颇。与他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大约每隔一周,他那头杂乱无章的草皮会整理一次,每回都像片乾净无垢的草原那般宜人。终於乾净点了。我说。他却回答:「难道你以为我一周只洗一次澡吗?台北人思维就是这样喔?」每周过後,我们不免俗地来一段相同的对话,然後互相寒暄问暖,有时他带了更多白色A4纸,加上好几把颜色鲜艳的剪刀。我提醒他上头生锈了,却得不到正面的回应。海浪拍打掩盖我那细铃的纤细,几乎将他隔离在这片海滩。近看远瞧,他摺好一只纸飞机,又再射向无尽,只是一直喂太平洋吃垃圾。
我思考着「台北思维」到底是什麽?该又如何解释?本该是南辕北辙且毫无交集的两人,自然也有冲突。谷哥可以用一下午的时间摺几百架纸飞机,像重复着班长的口令行刺枪术,枪枪都刺得远。每张A4纸的误差小得不起眼,一但建造成纸飞机并实际飞行,如纤细的浪,纤细的女人,变化多端无可预测。那麽,台北思维不过是毫无差异的脑袋所造成的差异吧。
「平平是人,为什麽想法如此复杂?为什麽难以理解?」
谷哥的这句话,验证了他这宜兰人不理解台北思维的特别。
真是如此吗?并不是。事实上,他是台北人。
每个月总有一次的倦怠期,为期两到三天。凌晨,谷哥便在宜兰海边等着,拎着一桶金箔糖果纸寻找什麽。我寄居於宜兰朋友家时,某次驱车前往龟山岛对面的海岸,在台十一线悠扬地一手转动方向盘。那身与海浪为伴的孤独候鸟,向海岸的另一端哀嚎呼喊。
刚认识他时,是只可爱亲近的海鸥,现在可是一匹孤狼。
金箔糖果纸摺成的纸飞机正在飞。
我从未想过相隔两地的感觉,也不敢去想。缘分上了钩,会不会逃?谷哥束起浏海,豪迈地抓起一把沙,紧紧握在手中,任凭其流失。我顿时领悟了一件事||对他而言海岸就是他的经历。
一去不回的纸飞机、与陆地无缘的海以及流过指缝的流沙。
逃走的缘分吗?
「就是像你想的那样。」他这麽说。
沾湿了,多了沉重。彷佛被什麽给击中似的。那一盒金箔糖果纸泛着浪流下的泪光,铁盒上也生了锈。伸手去摸,却遭到谷哥一把抓着,这一掌的热度可以将人蒸发,无情将所有碰触铁盒的不速之客撕裂。平日对着大海的他不过如此平静,像座雕像,像位站哨的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