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大版的饭桌上一共坐了十八人,上至外公外婆,下至只有三岁的小表弟。妈妈那边几乎所有亲戚都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有什麽感想。又或者说是可以有什麽感想。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着饭,一时谈谈小表弟刚学走时的趣事,一时谈谈大表姊的未婚夫,再不就是四舅父新设的公司。但愈是这样说着,我就愈是不安。
「阿乐,你女儿下年就满十八岁了吧?」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去。我胃不舒服地抽搐着,口中含着的不知名名贵食物在此时此刻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吗?
老爸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笑着说:「是啊。没想到乔恩这麽快就会成为大人了。」
大姨妈穷追不舍,继续问:「那她可打算好了吗?」
「有什麽打算不打算的,还不是要升上大学好好读书?」老爸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要知道,现在就算是大学毕业也未必找到优渥的工作。说什麽她还是得上大学的。」
我向老爸投向一个感谢的眼神。大姨妈的潜台词说了这麽多年还不是那一句:什麽时候可以自己出去生活。
「那乔恩你选好了想进什麽学科了吗?」三姨妈笑着插入这段对话。
「还未。」就只有三姨妈的问题是不夹枪带棍的。
「怎麽还未啊?你下年就要考大学的了,还这样的没有主见。」这次是二姨妈的借题发挥。
「小孩子事事都好奇,这没什麽啊,我对乔恩放心得很。」妈妈也开口了。
似乎是见妈妈加入了对话,大家才静了下去。
每次来吃饭也是一个样子。没变啊……
「姐姐,」我低下头,葵恩正在扯着我的手肘,「我想去洗手间。」
妈说:「那乔恩你带葵恩去吧。」
我点头,同时在心里多谢妈妈给了我一个离场的机会。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别人在讲些对自己不好的话时忍不住一个人走开的话,话只会说得更加难堪。不能做逃兵。但有些时候,有些事真的不想去面对啊。
我在洗手间外的一个阳台上站着等葵恩出来。她事先跟我说了,她这次要进去很久。想到她说那话的表情,我就想笑了。
那鬼灵精,也是知道在那一大堆长辈面前不能说出「大大」这类不雅说话吧。
唉……
「新年这个大好日子,竟然也会听到有人在叹气,还真是倒霉呢。」凉凉的话语从某处飘来。
这声音……好耳熟……
我疑惑地四下张看,还是没有见到有人。
「程乔恩,把你的头往左上方抬。」
「尹承轩!」我发誓,我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怎麽他会这样阴魂不散的啊!来这里也能见到他……
夜色之中,他穿着一身似蓝似黑的服装,慵懒地斜倚在上一层阳台的石雕栏杆上。
「你不会是跟踪我吧?」一身帅气的某人勾起唇角,说的话却很欠扁。
「我跟家人在这边吃饭。」要是平日的我,肯定会反唇相讥一番,但今次我一点这样做的动力都没有。
「我也是跟一大群不熟的亲戚在吃饭呢。」他撇嘴,难得地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我抬头抬得累了,索性背靠着栏杆,再与他对话:「你不想来吗?」
我问出口才发现自己变钝了。总有些场合是不想去也要去的,既然如此,想不想又有什麽关系?
「当然,这里又没有美女,全是一堆叔伯父辈的大男人。就算有美丽的阿姨,也不是我杯茶啊。」就只一瞬间,刚刚那个撇嘴的小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痞痞的花花公子貌。
「……」我不知可以怎样接他的话。
「你看起来比我还不行吧。」他说,「要不要告诉我,你在这里逃避些什麽呢?」
逃避?我似在逃避吗?我不是已经很努力地去面对了吗?为什麽还是落得逃避这个结果?
胃又开始不舒服了。
「……如果你是不想讲,那就不要讲吧。」
那一刻他那些微的温柔──或许只是他一向对待异性的态度,又或者只是普通一句无心的话──就足以将我整个人击溃。
就连一个普通朋友身份的人都会这样问,为什麽身为父母的人不会为自己的子女撑起一块小小的天地?
我低下头,感觉眼中有液体流了下来。
好久没为这些事哭了。
我是不该怪我父母的,他们也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的了。有时成功与否并不取决於付出多少,不是吗?
「你怎麽了?」尹承轩的声音传入耳内。
「……我没事。」我偷偷地抹去脸上的水痕,才抬头望向他,「就是有东西进了眼,有点痛。」
他望着我,半晌才道:「伪装的快乐不快乐。」
这尹承轩!你懂什麽啊!
我背後气得咬牙切齿,但脸上却漾起了今晚第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几天没见,你怎麽就变得这样的有诗意啊?」
他优雅地拨一拨梳得整齐的头发,露出要电人的笑容:「没办法啊,这几天我又收到了情诗,所以就做一下诗人啊。」
好吧,我就知道跟他斗气是斗不了的。
我没应话,场面就静了下来。但我唇畔却依策挂着一丝笑过的痕迹。
今天的冬夜显出淡淡的寂寥。明明是喜气洋洋的农历新年,但似乎喜气都被圈了在各家各户中,没人舍得分出丝许热闹给予冬夜的天空。
这里很冷,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一丝淡淡的暖。